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 14 章 ...

  •   偃月堂形如弯月,抱水而建。庭中有一泓活水,水上小桥仅容一人通过,高力士踏入廊门,就见李林甫披着一件紫衣倒履站在桥头:“二兄。”李林甫生得柔眉善目,因不常受日晒,脸色如桦树皮般干瘪而苍白,眉眼之间与姜皎有几分相似,只是姜皎近来发福,整张脸涨如一块荞麦色的发面馒头,杏眼挤成绿豆大小,已不能看,皇帝对他的一分顾念自然转到李林甫身上。过了桥,高力士也热络唤他“十郎”。二人一前一后进屋,苍璧奉来两盏新煎的举岩茶,李林甫亲手刮去茶沫,将白瓷盏递给高力士。此茶采于婺州,出产极少,不够做贡品,却与安西龙脑香一般,尽数收在右相府,因茶叶名贵,这煎茶之法也与民间煮茶添盐加料的方式不同——茶饼须经真火炙烤引出香气,再碾磨成粉,才能过水。高力士呷了一口碧乳色茶汤,心道今春气候甚好,清明、谷雨之前新茶就已递送到京,往岁二三月之交正是倒春寒,郊野下雹冻伤禾谷也是常有,农人靠天吃饭,武人也靠天吃饭,前线缺衣少粮,总不好轻易开战。
      饮了热茶汤,高力士不觉犯乏,便问李林甫有何事。李林甫微笑道:“二兄事忙,不容易来一回,吃了饭再走。”李林甫向来笑不露齿,语不掀唇,见皇帝时他微低着头,高力士侍奉左右,也低着头,不常去看,今日对坐再看,李林甫的笑竟有几分令人悚然的媚态,无怪朝中呼他作“李猫”,人见了尚觉可亲,倘被其当成蛇、鼠,怕难逃一死。高力士自然不怕,李林甫得此相位要谢二人,其一是武家娘子,其二就是他,手下惯用的吉温、萧炅也经他延引,他虽不作恶,但不妨看人作恶。今日李林甫频频相唤“二兄”,如此称呼的,再没有第三人,想到这里,高力士蘸了残茶,伸手在紫檀栅足案上写下一个“忠”字。
      皇帝老了,总会住进金粟山上的陵寝,等牌位奉入太庙,画工对着肉身写真摹形,向各地道观祠堂供一幅真容,便是对这世间最后的庇荫。李林甫看见案上轻脆泛光的字迹,又笑了笑,叹气说自己运气不佳,往年惠妃得宠,圣人在诸子中犹重寿王瑁,至二十五年废了太子瑛,寿王、忠王一少一长,本是举棋不定,谁知惠妃死在这时,圣人不知怎么就立忠王做了太子,寿王未得道,寿王妃反倒变成太真娘子。说话间,仆人在间壁布好酒菜,李林甫擦去案上水渍,将高力士让在前头。
      屋外暮云卷动,一绺残阳烧得水面通红,背阴处的槐树林有雾气升腾,凉风吹拂着高力士后背,使他渐渐生出一些寒意。不过两三步路,席上坐定时,竟已汗湿了衣裳,高力士不由也笑笑,二十六年,郎君未定,李林甫属意寿王,朝野人人知悉,可是闭起门来,圣人相问,他有一答,连忠王也不得知:
      但从大枒。

      平康坊十字街北,夜里比白日热闹。香车、步辇、腰輿,沙堤上往来匆匆,车声传到安西留后院里,杜环因院内有客,留宿在此,被吵嚷得不能安眠,睁眼看见独孤峻站在床头:“今晚我做东。”杜环疑心是梦话,下床点了灯烛,见独孤峻已除下白日那件旧夹衣,穿着青草春衫立在门内,他终于明白过来,独孤峻因公归京,不得停留,明日去了兵部,须即刻启程,杜环只得默默穿上衣裳,随他出门去北里。
      石榴树未开花,显得萧索。那沙堤为宰相而建,李林甫府中养姬妾无数,自不会涉足北里,因而十字街以北的地上依旧石子硌脚,马蹄过处扬起一些尘灰,污脏衣袍下摆。走到巷口第一家,杜环问他:“有什么相好在此?”独孤峻说不准,他从前来过,也有旧识,但不知小娘子今时流转何方,于是有些愤慨,说不曾有相好。杜环京中小职,月俸仅够吃穿,因囊中羞涩,也不常来,二人一打眼就像初来长安的外乡人,谁来招徕。走到最北的巷中,此地人稀,方才的白檀、苏合香气全散了,地上被残茶水泼得泥泞不堪,脚底也须注意,不时就有蛇虫溜过。杜环抬头去看,每户只有幽寂一盏小灯挂在门前,投下半扇红光打在门隙中,全然不见人影,只有一二巧笑和嘈杂的琵琶声。为首的一家木牌上写“曹”,应是九姓胡人的地方,杜环忽然有些兴致,说道:“这一家是胡姬。”独孤峻嗤道:“啐,胡姬身上臭不可闻,不好。”杜环一早见国中行商记载胡人多有愠羝,同狐狸求偶时散发的气味相类似,但他在西市遇上胡人时,却不曾闻到。
      央不住杜环相劝,推门进去,又是另一番景象。熏人的烟火气扑在面前,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几只咬死的灰老鼠以警示躲在暗处的老鼠,作案的狸猫不怕人,正站在树枝上看他二人,一双眼迸射出刺目的绿光,不等细看,径直向独孤峻扑来,唬得他脚下不稳,摔进了泥坑里——好在只是一些残茶水。独孤峻气得要去捉它,杜环急忙扯他衣袖:“怪异,平康诸妓开门做生意,怎会有如此赶客的地方,一进门先被狸猫杀了跟头,竟也没个小娘子来相迎。”杜环说着便向独孤峻使了眼色,隔着一道斗室,后院果然有人用胡语念经咒,杜环一听,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间壁一户人家院子窄小,倒是热闹,杜环闯进去,看见两个文士解了幞头,倚在樱桃树下的绳床上饮酒下棋,唤主人作四娘子,正要胡麻饼吃。他不知主人姓氏,也跟着唤“四娘子”,女人梳惊鹄髻,穿一件磨破了袖子的绯色绣罗襦,脸上盖着一层铅粉,说话时簌簌掉落,唯独那双杏核眼依旧明亮,想必年轻时也有姿色,而今老了,才搬来此地。独孤峻跟着进来,已顾不得挑拣,坐到空绳床上喘着粗气讨酒喝:“郎官清,今番回来不喝西域酒。”四娘子老了,不觉他大声,让那红着半边脸的小丫头取来双陆棋局供人消遣,自己亲到后厨去打酒。
      独孤峻憋闷,脱了鞋将脚搭在月牙杌子上,连饮了五六爵,杜环正对着那两个文人,听见他们说李林甫。
      “长安谁人不知,当今右相不读过什么书,常闹一些“杖杜”“弄麞”的笑话,识字如伏猎侍郎萧炅的倒受他青眼。”执黑子的男人压低声音说道。另一人背坐看不清脸,半晌不接话,只顾下棋,独孤峻听人骂李林甫,霎时有了劲头,也跟着道:“李林甫算什么东西,那吉温出身不良人,大字不识一个,也能见用,今日倒狗仗人势——”
      杜环听他说起今日,想是傍晚去访右相时吃了闭门羹,几斤龙脑香终究不是真金白银。执黑子的人不敢接话,背坐的那人却笑起来,说想听四娘子的琵琶,又转头对杜环和独孤峻道:“四娘子师从贺怀智,想足下也为此来。”杜环这才看清,他虽背影年轻,实则已是中年人了,唇上胡须看起来潦草,两腮无肉,脸颊紧贴着因郎官清而惨红的颧骨,说话时嘴角仍是向下。四娘子取了石槽琵琶,低首去拨弄,杜环心中惊骇,贺怀智梨园乐工,怎会教出走调的徒弟。那人指着耳朵笑道:“四娘子老了。”
      饮酒到丑时,几人醉倒在樱桃树下,四娘子的琵琶竟不走调了。不是京兆杜的杜君说自己写了新诗,可惜李邕死在正月,不能给他看。另一位河南元君说,贤士死了,便是野无遗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