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臣》公子昭阳

1、校场比武

　　雍成帝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荆州，南部。
　　锁山河以北，河西寨。
　　头顶的黑云压得很低，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了天光，从地面仰望苍穹只能见到一抹又一抹缓缓流动的墨迹，似乎有成千上万吨雨水沉淀在厚厚黑云之上，随时都有倾泄而下的可能。
　　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大风席卷起地上的枯枝落叶，转眼间，灰尘与枝叶在风中翻飞，简直扰得人睁不开眼睛。
　　纪风尘伸手拂去在脸前纷飞的乱发，眯起眼睛往身后门外看去，只见门前几棵枯萎的槐树正在风中左右摇晃，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企图朝他扑来。
　　但少年没有丝毫畏惧，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门里，从拉长的眼缝里观望可怜的柳树在风中颤抖，直到其中一棵树的树枝被狂风吹断，一声尖锐的咔嚓声在呼呼风声里炸裂开来，他才长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一桩心事般收回了疲惫的目光。
　　少年提刀上前一步，偏转脑袋从左向右环顾四周，眯起的眼睛也在逐渐睁大。
　　他正站在河西寨的校场中央。
　　站在比地面高处半丈的武斗擂台上，他能清楚地望见每一张村民的脸，也能看清挑战者手中颤抖的红缨枪和他愤怒的眼神。
　　对方似火般恣意燃烧的愤怒让他想起了自己倔强的弟弟。
　　书言也有这样的眼神啊，村里人欺负他的时候，他会像小狗一样汪汪大叫，但书言是不会在哥哥生辰这天露出那样的愤怒表情，他只会傻呵呵地笑。
　　想到这里纪风尘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犀利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少年的目光向更远处看去，他看到校场四面插着十六根旗杆，以银丝刺成的双刀刺面图在每一面旗帜上分外显目。
　　双刀刺破青铜面具，是纪家的家徽，双刀象征纪氏的后代永远对正义忠诚，面具代表绝对理性。
　　十六面旗迎着呼啸的冬风肆意招展，以连绵不绝的呼呼响声迎接他的生辰。
　　这是纪风尘的十六岁生日，象征他已成人，将作为纪家的当家人出现在村寨。
　　不过作为昔日守卫天子的三大武士家族之一，家中长子的成人仪式必须由天子派遣的皇室卫官主持。彼时，卫官会从皇域里挑选出十六名武士挑战纪家的未来当家人，若此人能打败十六名武士，则可以从卫官手中接过象征家主身份的面具，从家族长老手里接过祖传宝刀天羽斩，成为被皇室认可的纪氏家主。
　　如今纪家人丁凋落，早已不受天子恩宠，成人仪式便由滕国国主派去的车骑将军代理主持。
　　纪家本族的长老皆战死沙场，守刀长老也只好由河西寨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代替。
　　此时车骑将军北宫燕坐在校场的正中央，那个外表粗犷的男人抱着头盔正襟危坐，他的左侧坐着河西寨的三位长老，右侧坐着三位副将。
　　当纪风尘的目光移到他身上时，发觉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寒光。
　　当下情形过于紧急，纪风尘并没有细细思索那皱眉之间的含义。
　　事实上，这场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比武消耗了他大半体力，庞大的疲惫感压在身上，盖过了伤痛，他真想躺在血迹斑斑的比武台上呼呼大睡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了，又一片乌云罩在校场上空时，人眼的可视距离大幅度缩短，一百多名村民组成的观众开始抱怨，南宫燕立马令人点燃校场当中的巨大桐油灯。
　　那盏桐油灯设在校场北面两丈高的铜柱上，一着星火，桐油灯的暖色光芒就落在四四方方的围栏上，染在玄铁栏杆上的血水因此镀上一层柔和的光，鲜血凝结成珠后映着灯光的残影滴落到地。
　　若是靠近些，除了震天动地的呼喊，还能听到血滴溅落的急促脆响。
　　纪风尘逆着灯火，握紧了手中残缺不整的五尺长刀，从他额上流下的血顺着眼眶掉下。
　　他的双腿酸痛不已，前几次比试时，左大腿不慎被对手割开一道口子，血水奔流了一会儿，最终被冬日凌冽的寒风冻结成冰。
　　他的手臂被对手几次挥砍震得近乎麻木，虎口也裂开了一道血缝。
　　从午时打擂台直到现在，少年的体力几已耗尽。
　　弟弟为他亲自缝制的短袍被切成碎片，白色的和灰色的棉絮从里面散落出来，如破烂一样可笑地披挂在他身上。
　　无论在谁眼中看来，他都是一条丧家之犬，。
　　正是因为预料到了这可悲的场面，他才瞒住弟弟，只身一人悄然前来。
　　饶是全身都有伤痕，十六岁的少年依然绝眦裂目，用那双被愤怒包裹的纯黑色眼眸死死盯咬对面男人的一举一动，自始至终，他都没产生过退却的念头。
　　他的身体已接近崩溃的边缘，浑身解数使尽，仅靠顽强意志在支撑微弱的梦想。
　　他的对手也不好过。
　　半丈擂台的另一边，年近三十的七尺男子被纪风尘削去长发，腹部被长刀留下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痕，鼻梁骨也被少年一拳砸碎，流血被面难以看出其原本的相貌。
　　与乞丐一般的纪风尘相比，他连丧家之犬都不如。
　　校场上突然响起一阵鼓声，那是继续对阵的信号。
　　正中央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大吼着，同时拔动双腿冲向对方。
　　在接近敌人的那一刹那间，纪风尘快速挥舞宽口大刀，残缺的刀刃接连砍在枪柄上，如毒蛇从不同角度发起冲刺，迫使男子不得不连连后退。
　　几番快速劈砍后，男子已被纪风尘逼到擂台边缘，不得不开始反击。
　　在纪风尘抬刀准备发出致命一击时，他猛地跳起，一步跃到玄铁栏杆上，赤裸的双脚抓住栏杆，同时左右挥动枪头扰乱少年的进攻方向，察觉到少年被自己影响后，再向前用力一跳，同时刺出数枪。
　　黑铁制的枪头撞在铁刀上发出一阵阵钝响，火花四溅，刀身更是凹进去好几个低槽。
　　纪风尘及时一刀弹开长枪冲过去，与对方擦肩而过复又拉开距离。
　　两人交换位置各自大口喘息着，目光却一刻也没有从对手身上散去。
　　在河西寨一百多名村民的注视下，两人缓缓抹去脸上遮蔽视野的血水，不约而同地向前踏出一步。
　　北面跳动的灯火照出他们孤独的身影，连同他们肃穆的表情，在上百名观众看来也显得极其悲壮。
　　围在武斗场四周的男男女女屏息凝神，生怕错过这历史性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