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往直前》老赢

1、第 1 章

　　钱晋第一次见到邵希，是在绿皮火车的卧铺车厢里。当时放暑假，他去东北看他姥姥。他的铺位靠近车厢门，本来这个位置就邻近厕所，门关不严的时候就会有煤烟味混着尿骚味飘进来。偶尔还会有过来抽烟不关门的乘客，火车是站就停，一晚上这门开开关关就没停过。打呼噜的，小孩子哭的，放屁磨牙的这都有。钱晋躺在上铺听着火车在铁轨上的“逛吃逛吃”，感觉脑袋里都被晃成了一堆浆糊也睡不着。
　　后半夜终于是熬不住了，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就听见下铺一个女的老大的嗓门“你TMD摸谁呢！”钱晋一下子就醒了，他立马起身向下看，但是上铺的空间太窄小，他直接撞了脑门又摔了回去。这一下撞的不轻，钱晋都流眼泪了，但是这依然不能阻止他看热闹的心。他翻身趴在护栏上往下看，借着窗外的月光，就见一女的披头散发，一脚就把一个乘务员踹地上了。紧接着这女的就光脚下地，冲到那个趴在地上的乘务员面前，一点不犹豫的又补上好几脚，乘务员可能被踹懵了，坐地上还没反应过来要跑。就见刚才那女的光脚站在地上，抡起地上的凉鞋照着他脑袋就拍上去了“啪！啪！啪！”连拍好几下，钱晋听着都觉得头皮一麻。
　　钱晋看着那个女的打人，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女孩子长得不高也不壮，论体型根本不是这个男乘务员的对手，但是这股狠劲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乘务员可能也是心虚，被她这一嗓子更是吓破了胆，到现在都没有还过手，也不知道是被吓得不敢还手，还是被打的没有还手的机会。
　　钱晋他们所在的车厢是硬卧车厢，分为上中下三种铺位。这边中层铺位都没有人，上铺只有一个钱晋，从下往上看，隔着一层中铺，根本看不清上面有没有人。下铺之前是有两个人的，一个男的前几站下车去了，他从货架上取行李的时候钱晋还醒了。另一个就是这个女的了，估计这个乘务员就是看她一个小姑娘落单好欺负。
　　“你TMD的刚才哪只手摸的，老娘废了你！”
　　钱晋从来没见过女人打架，更没见过打架这么猛的女人。要不是亲眼见到，他根本不信，这么小的身躯，爆发力这么强！
　　车厢里很快就热闹了起来，大家都被她惊醒了。车厢里的灯亮了起来，有人赶过来要帮那个女的，但是到了这里却站着不敢动了。那个乘务员已经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了，要不是看她是个女的，大家估计都不信她才是受害者。
　　“要打就往死里打，让他还不了手。我爸教我的，不然等他还手了，我就跑不了。呸，什么东西。累死我了。”
　　这女的一手掐腰，一手撩头发，一屁股坐回了下铺的位置上。她伸手拿过桌子上的广告宣传册扇着风，微微仰头让风从脖子穿过，正好和趴在上铺看热闹的钱晋对上了眼。邵希看到钱晋看自己，也没不好意思，继续坐在那里仰头扇风。但是他怎么盯着自己看个没完没了的。邵希再次抬头的时候，钱晋还在盯着她看，于是她特别不客气的白了钱晋一眼，眼神狠辣，警告意味浓厚。是个懂事的就会赶紧把头缩回去，盖上被子当自己不存在，但是钱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怕过什么呢。于是他依然无所畏惧的瞪着眼睛盯着邵希。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打架啊！”
　　“嗯，没见过。”
　　“嘿！”
　　“哈！”
　　钱晋看着那姑娘被自己这一声哈噎的说不出话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这边的骚乱很快就惊动了乘警，他们赶过来带走了那个一直没出声的乘务员，还有这个英勇的女战士。钱晋睡不着，翻身下床，坐在过道的椅子上等着那个女的回来。过了挺久的，这姑娘终于在乘警的护送下回来了。
　　“你怎么样？”
　　“嗯，没事，就是挺麻烦的。”
　　“麻烦什么？”
　　邵希回来的时候钱晋就坐在过道的椅子那里，看见她回来，还主动和自己说话，邵希挺意外，但是却有点感激。说实话，女孩子遇到这种事，不管表现的再彪悍，再强硬，心里终归是害怕，恶心的。
　　“我当时躺在那里睡觉，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腿，就这里。”
　　邵希坐在钱晋对面，但是她没有看钱晋，而是扭头看着窗外。外面天还没有亮，车窗外是一片浓重的黑，玻璃上映照着她和他的脸。邵希在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现在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她想要和人诉说一下，刚好，有人坐在自己面前。邵希不想看他的眼睛，于是就盯着窗户上他的影子缓缓说着。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终于是转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腿，努着嘴，点着下巴指指她的小腿。
　　“我当时一下子就惊醒了，我看到对面坐了一个人，是乘务员。我看到对面的床铺上已经没人了，被子被叠的整整齐齐的。从小到大，我觉得穿制服的都是好人，所以当时我就没有多想。想着可能是火车上晃晃悠悠，我自己没休息好，产生错觉了。也或许是他叠被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吧。所以我给自己盖好被子，翻个身继续睡，但是这次我很清楚地感觉到有人伸进被子里在摸我的大腿。我为了凉快，穿的短裤，他的手顺着裤腿往里伸，都已经碰到我屁股了。”
　　钱晋一直看着面前的女孩，直到听到她说了这些，他也缓缓地转头，看着玻璃上女孩的眼睛。邵希发觉了他的目光，不是好奇，有点严肃，甚至带点心疼。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邵希终于笑了，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心咚咚咚的跳，我其实犹豫了一下才打他的。我害怕了，我怕被人说。我坐这趟车回家，经常会遇到很多熟人。我当时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如果我出声，被人认出来，回家他们说三道四怎么办？是不是挺傻的。，女孩子独身一人遇到这样的事，第一反应不是求助，而是担心被人发现以后，会有人说闲话。”
　　邵希渐渐放松，说出了当时最龌龊的一段，现在她觉得好了很多。
　　“但是当他的手继续动的时候，我也不记得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了，就直接把他踹出去了。我都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翻身、骂人、直接一脚把他踢飞的了。”
　　邵希已经不再看着车玻璃，她坐正了身子，看的出来，她还是有点紧张。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的大拇指下意识的K着自己的食指。
　　“我当时越打他越生气，也越来越使劲。当凉鞋第一下打在他头顶的时候，我听着那个声音自己都害怕，我在想他会不会死啊？可是我的手好像根本不受我的大脑支配，我明明心里怕得要死，手里还是一下一下使劲往上打。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钱晋看着面前的女孩，她应该很善良吧。明明自己是受害者，但是却在保护自己之后在检讨自己。
　　“那个男的刚才哭了，他跪在地上，哭着向我道歉。他说他有家，孩子4岁了，在上幼儿园，他说他鬼迷心窍，说求我饶了他，他说他以后再也不敢了。他向我磕头了。”
　　邵希说道这里停顿了很久，她狠狠的抠着自己的手指。
　　“但是我说我坚持报警。”
　　“你这样做是对的。我们不是法律，没有资格制裁别人，但是我们可以选择用正确的方法保护自己。我们也不是菩萨，他做了错事就要接受惩罚，不能存在侥幸心理。如果你今天心软放过了他，他没有心存感激，反而继续犯错，用这样的方法去伤害别人怎么办？你这么勇敢的人，在经历了这些事以后还这么痛苦，那别人呢，如果她们没有你勇敢，没有奋起反抗。你是不是会更加自责，就因为你的一时心软，反而让更多的人受到伤害，那时，你还能确定你的善良是正确的吗？”
　　钱晋伸出一只手指抵在邵希的额头上，让对面这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孩子正视自己。钱晋就这样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上面这些话。
　　“嗯。”
　　邵希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她缓过来了，就恢复了本性。邵希一把拍掉钱晋抵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指。
　　“老实点，你也想挨揍啊！”
　　说着，邵希还跺了一下脚，3厘米的鞋跟撞在地板上，不同于刚才撞在那个变态脑袋上的清脆声，地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钱晋不由自主的跟着哆嗦了一下。
　　“你怎么这样啊，我刚刚安慰了你，你就这样报答我啊！”
　　“你睡不睡了，我困了，想睡觉了。”
　　“那你不回床上躺着，趴在这里干什么？”
　　钱晋问完问题就知道自己有多傻了，这里除了他俩还是没有新的乘客上来，现在是凌晨2:39，天还没亮。她应该还是害怕的吧。
　　“要不我们换位置吧，你去上铺睡我的位置吧，我睡你这。”
　　钱晋拽起趴在桌子上不动弹的邵希，把她推到梯子下面示意她赶紧上去。邵希也是真的很累了，所以她和钱晋说了谢谢也赶紧上去睡觉了。
　　“嗯，那谢谢啦。你也早点睡。”
　　钱晋看着邵希爬到上铺躺好，自己也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钱晋快乐的盯着头顶的床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就是有点小小的遗憾，刚才忘了问她叫什么了，也忘了问她在那一站下车了。明天早上起来一定要记得问问她叫什么名字。这一次钱晋想东想西的，但是没一会就睡着了。再次醒来时被乘务员叫醒的。
　　“小伙子你哪个铺的，坐过站了吧？”
　　“嗯？现在是哪站了师傅？”
　　因为半夜钱晋和邵希换了铺位，所以早上乘务员来换票的时候并不知道，还以为下铺的男孩坐过站了。钱晋赶紧爬上梯子去看上铺的那个姑娘，但是上面只剩下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根本没有姑娘了。钱晋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这么失落，但是直到下车，他都觉得自己缓不过来精神。
　　“切，好歹陪你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还给你换了位子，走的时候竟然连声再见都不说，名字都没告诉我呢。”
　　钱晋要是再大一点，或许他就会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这个姑娘会和他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事，不过是因为大家萍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而且以后可能再也不会相遇。她需要一个人听她诉说，而且这个人还不能是认识的，当时的钱晋就是最好的选择。还想知道名字？做梦吧。一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不管是谁，都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谈论的，这些事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她们埋葬在记忆的死海里。
　　在之后的岁月里，邵希还是会乘坐火车，对此她没有感到不适。虽然经历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但是她依然需要做个普通人，正常人。她只能让自己学会忘记，或者学会假装忘记。时间将过往的记忆冲刷洗涤，就像一台巨型的持续运转的机器。它将我们的记忆和情感分类整理，好的放一边，软弱的时候就被拿出来晒晒太阳，鼓舞一下自己。不好的也没有办法删除粉碎，只能也打包装箱，铁锁加固。可是他们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即使没有阳光雨露，他们也能冲破重重封锁，总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所以知道真相的我们，惶惶不可终日。
　　她已经忘记当年那个男人的模样，曾经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都记牢这张脸，可是才几年的时间，她就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脱不脱发，皮肤白不白？有时站在那里等车时，或者经过一个人潮汹涌的路口时，甚至想在一堆白菜里挑出一棵最顺眼的菜时，她会突然记起那时无助的自己，那阵熟悉的恐惧会突然向她袭来。每当这时，猝不及防的她都只想躲进被子里痛苦，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邵希很感谢那个和自己换了床铺的男孩子，不仅是因为他很体贴的将床铺让给自己。邵希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即使是她的父母——那天她拒绝和解坚持报警以后，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轻笑着站起来，他擦擦自己嘴角和额头的鲜血，看着自己手上凝固的血迹，他毫不在意的撩起身上的制服狠狠擦着自己的脸，末了，他朝地上吐出一口带血的痰。邵希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她原本已经站在门口准备离开，但是突然被这个男人叫住，男人收起刚才的哭腔，一改之前的软弱，他红着眼睛盯着邵希。
　　“我会记住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男人还变态的将右手举在眼前，他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右手，甚至伸出自己的左手轻柔的抚摸，最后他仰起脖子，半眯着眼睛，陶醉的嗅着，而后在邵希惊恐的目光里伸出舌头，长长的舔了一口。邵希强忍着转身开门，迈步离开。一出门，她就吐了出来。邵希知道他的意思——那是之前触碰过自己的手。邵希不敢回头，她觉得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回去时，邵希的腿都是僵的，她觉得路是那么的远，每走一步，她都在心里默数一个数，“199”走到那个孩子的椅子旁时，她正好走了199步。
　　这些事邵希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或许是因为当时太过年少，邵希有时乘坐火车的时候还是会偶尔想起那个少年。她已经记不清那个少年长得什么样子了，但是每当自己坐火车时，她都会想起那个笑容温暖的男孩子。
　　那天晚上，邵希本不想再睡，但是当她把这一切多说出来以后，她感到了一阵放松和疲惫。可是她不想再躺回那张床上，于是她就打算趴在过道的椅子上睡一会，很快天就会亮了，然后她就可以回家，从此就当一切都不存在。可是那个男孩子看出了自己的胆怯。他很体贴的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了她，邵希躺在上面，悄悄地翻身侧躺着，这样，透过护栏她可以看见下铺的那个男孩子。他似乎很高兴，双手枕在脑后，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笑的很开心。于是她抱紧怀里的被子，看着下铺那个男孩璀璨如星的眼睛，也终于安心的睡了过去。
　　这么多年过去，邵希已经不在记得那个男孩子了，她只知道，那是一个很温暖的人，他的眼睛很亮，像夜空里的星星。
　　这么多年过去，钱晋依然记得当年那个坚强的女孩子，他记得她那双眼睛，还是一样的不懂伪装——所有的情绪都能轻易的从眼睛里读出来。所以再次见面的时候，邵希对钱晋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