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闻涧

20、旅行

　　林瑜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已经是晚上。

　　窗外有呼啸的风声，夜幕漆黑暗沉，远处的阴影层层叠叠，是无边的草原和连绵的群山。

　　车里的灯光昏黄，邱牧行靠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下颔泛着柔软的光泽。

　　真好看啊。

　　他的脑海中蹦出四个字。

　　好看得让他想要亲一下。

　　他有点害羞地翻过去，膝盖抵着驾驶座边缘，亲了亲男人的下巴，动静不敢太大，怕把人吵醒。

　　但邱牧行很快睁开眼睛，顺手将他搂到怀里，“不睡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男人，小声说，“你睡吧，我不吵你。”

　　邱牧行笑了笑，“那你呢？”

　　他认真地说，“我看你啊。”

　　夜间的温度骤降，像这样抱在一起很舒服。他靠在男人怀里，耳边是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让人无法想象这个人其实快要死掉。

　　死掉，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他越想越伤心，可偏偏不敢再提这个话题，生怕邱牧行又说分手。

　　他是这样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心里想的什么别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邱牧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他的头发，低低地问，“林瑜，我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他飞快地摇头，“没有呀，你很好。”为了增加可信度，还特意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

　　邱牧行说，“我很好和我对你很好是两个概念。”

　　这句话对他来说有点深奥，他苦思冥想半晌，没有结果，似懂非懂地说，“都好。”

　　这显然不会是让邱牧行满意的答案，却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邱牧行不置可否，像是不再计较，却又换了个问题，“为什么喜欢我？”

　　这个容易回答，他不假思索道，“因为你好看呀。”

　　邱牧行眼底浮上一点笑意，又问，“如果我不好看呢？”

　　他想了一会儿，郑重其事道，“因为你好看才喜欢你，因为你好才爱你。”

　　男孩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干净得仿佛冰消雪融后从山巅流下的第一捧清泉。

　　邱牧行失了神，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说什么？”

　　有些话一鼓作气说出来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再要说一次就让人非常不好意思了。

　　林瑜鼓起很大勇气，还是结结巴巴的，“我、我爱你。”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说这三个字，虽然紧张万分，却毫不犹豫。

　　他在脑海中把自己的表现回放了好几遍，除了一连蹦了两个“我”，其他方面都还颇为可圈可点。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邱牧行，眼睛亮晶晶的，像叼到飞盘后跑到主人面前摇尾巴求摸头求表扬的小狗。

　　邱牧行的眼神变得幽深，里面是他看不懂的情绪，片刻后忽然偏过头，握拳放到嘴边，轻咳一声，“林瑜，坐回去，别趴我身上了。”

　　他愣了愣，万万想不到邱牧行居然是这个反应，顿时大为受伤，“为什么呀？”

　　邱牧行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发现林瑜还在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只好微微垂下眼睫毛。

　　林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腾得一下红了，被火烧了似的蹦起来。

　　这一下真是猝不及防，他的后脑勺咚的一声，结结实实撞上了车顶，疼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邱牧行吓了一跳，“撞到哪里了？疼不疼？”

　　他捂着脑袋，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

　　“你、你怎么……”

　　邱牧行好气又好笑，把他拉过来，掌心贴上他的后脑勺，轻轻替他揉着撞到的地方。

　　本来应该是尴尬暧昧的气氛，被林瑜这么一搅合，直接变成了闹剧。

　　他懊恼极了，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什么，正在郁闷，却听到邱牧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犹如叹息。

　　“因为我也爱你啊。”

　　——

　　邱牧行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死时的场景，每一种都是不得善终。

　　可现在，林瑜在他身边。

　　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他们并排躺在无垠的旷野上，西藏的天空晴朗明净，漂浮着柔软又蓬松的白云，被风吹成千变万化的形状。

　　他枕着手臂，慢悠悠地说，“小时候，我常爬到屋顶看云。有一回被上师撞见，他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云。”

　　林瑜略微偏过头，是认真倾听的模样，他心情很好，于是继续说下去。

　　“上师告诉我，倘若二十年后，我的回答依然如故，我就是有大智慧的人。那个时候我觉得莫名其妙，可现在明白了。”

　　“看云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你只有认真去看，才能看到它们。可绝大多数时候，我们表面上看着云，脑海中想的却是，昨天有什么事情没做好，今天有哪句话没说对，明天应该怎么办。一念之间全是烦恼，就算良辰美景近在咫尺，也全然视若无睹，哪里能看到云呢？”

　　林瑜往他身边挪了挪，大着胆子抱住他，轻声问，“那你现在看到云了吗？”

　　他垂下眼，笑得很温柔。

　　“看到了。”

　　“我看到了云，也看到了你。”

　　这句话太适合以接吻作为回应，林瑜翻了个身，趴到他怀里，慢慢低下头。

　　他抬眼，看到男孩隐藏在乌黑发丝间的眼神，心里微微一颤。

　　他熟悉这种眼神，是信徒们凝视着圣城拉萨时才有的眼神，是藏民们向布达拉宫磕等身长头时才有的眼神，是世间最虔诚最纯粹的眼神。

　　林瑜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心变得很柔软。

　　如果他真的是神，如果神真的可以护佑信徒，令其一生快乐平安，永无病灾，那么他愿意倾尽所有，使神迹降临在林瑜身上。

　　“林瑜，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吧，我还从来没听你叫过我的名字呢。”他说。

　　林瑜的耳梢红红的，是不好意思的模样，声音细细的，像一片羽毛拂过他的心脏。

　　“邱牧行。”

　　他抓过林瑜的手，低头在无名指的指节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红色的牙印。

　　“送你一枚戒指。”虽然只是暂时的。

　　林瑜愣愣看着自己的手，眼泪突然就出来了。

　　“哎，”他无奈地说，“你是男孩子，怎么这么能哭啊？”

　　林瑜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肩头，把眼泪全都甩在他身上，“就哭！”

　　他一下一下拍着林瑜的背，仰头时看见浮云长空，亘古未变。

　　依稀还是他童年时看到的模样。

　　人在将死的时候，是会有预感的。

　　比如眼下，他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远去。

　　视线模糊，心跳加速，呼吸紊乱。

　　死亡是一种独特的体验，是与这个世界的正式告别。

　　这一刻终于到来，之前一直被他不动声色掩藏的提心吊胆也终于可以烟消云散。

　　面对死亡，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无动于衷，只是不想让林瑜担心。

　　意识一点点堕入虚无，林瑜在他耳边的哭喊，逐渐变得飘渺遥远。

　　就这样吧。

　　他平静地想着，这样死掉真好，真的很好。

　　人生中总有无数缺憾与不完美，如果这是遇见林瑜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还是值得的。

　　起初他不懂，后来才明白，林瑜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唯一意义，就是陪他完成一次旅行。

　　林瑜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

　　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旅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