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桃心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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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雪岚走后没多久，姜绿回了自己的病房等着爸妈来送饭。

　　燕北问起郁橙学校的事情：“那事儿，解决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学校？”
　　郁橙读A大最好的专业城规，天分极高，年年参与国家竞赛项目都能拿个第一第二回来，但是偏偏在第三年的时候，和导师闹翻了脸，由此连毕业设计都不让他参加，也不允许他毕业，很明显就是要逼他退学的意思。
　　原因就是他和几个同学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图纸，不仅仅被导师拿去独占了成果，而且他还得知这个导师平时吃女同学的豆腐，气得他当场就没控制住，直接当着全院老师开会的时候破口大骂衣冠禽兽，要学院学校给个说法，不然自己不会善罢甘休。

　　学院历来对这样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生的利益当然没有教授的利益重要，虽然口头上学院没苛责郁橙，但是也没有问责教授，而且到了毕业时期，总免不了要导师同意才能进入毕业设计和毕业论文阶段，郁橙得罪了教授，院里的老师都是沆瀣一气，自然更加没人愿意接手他这块烫手的山芋。

　　一下闹出了这样的事情，郁妍知道了在家天天哭，心疼儿子，又骂郁橙做事冲动，一点也不会谋划思量。
　　郁橙能考上A大最好的专业不容易，他高三那年就生了一场重病，中耳炎，发高烧，只能躺在床上，一起床就脑袋瓜子嗡嗡直响，就像是被轰炸机轰炸过一样。
　　由此耽误了一年，第二年才参加了高考。
　　幸好他时来运转，以全校第二的成绩直接考入A大，全国最好的城规专业。

　　郁橙闯了祸，郁妍和王瑶担心埋怨不已，王瑶想找几个关系疏通疏通这件事，哪里知道A大的教授个顶个的牛，任凭谁去打招呼都不好使，直接一句“这孩子差得很”就把对方给打发回来了。这事儿也没办法弄好。

　　那一段时间，郁橙从学校回了家，天天睡到下午三点，起来吃点外卖，就开始打游戏，晚上出去和几个朋友见见面，算是宽解一下心中的郁闷。
　　郁妍怒其不争，常常和儿子发生争执，幸好还有王瑶叔叔作为和事佬，不然只有他们母子两个针尖对麦芒似得的对着，不吵翻天才怪。

　　郁橙心里有气，既觉得自己没错，又觉得没错还要被人陷害如此，真是十足憋屈。
　　加上郁妍每天还要跟自己念念叨叨，他越发觉得烦躁。
　　想要抽烟学了两次被呛得不行，索性只能以酒消愁了。

　　那段时间他确实很颓废，时常下午醒来看着空气中金黄飞舞的扬尘，有种开棺的僵尸缓慢从墓地爬出来的幻觉。

　　就这样持续了快半年的时间，郁橙被停学了，其余几个女生赶着毕业都给学校写了保证书不再和郁橙闹事，过去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郁橙在家待得浑浑噩噩的，郁妍王瑶看着都着急，但是也不敢逼他逼得太厉害了，生怕他承受不住，再出了意外。
　　他们都知道儿子受了委屈，但是无法帮他，那半年家里的气氛down到极点。

　　王瑶这时候想到了去找燕北。

　　他这个想法提出来的时候，郁妍脸色僵了。
　　王瑶也知道她百万个不愿意，但是只是说了一句：“兴许，这时候也只有让燕北劝劝小橙他才会听，不然这样下去，小橙这孩子就毁了。”

　　相比起儿子一辈子的生活和幸福，郁妍终于动摇了主动给燕北打了电话，想叫他回来，帮忙劝劝郁橙，总是这样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年轻人总不能一直这样萎靡。

　　燕北接到了郁妍的电话，先是震惊，然后欣喜，最后凝重。
　　他立刻向局里请了假赶回A城，和郁妍在小区外的饭店坐了一下午，都是聊得郁橙的事情，后来他去家里劝了郁橙两天，果然郁橙第三天就早上八点起床按时作息，而且也主动回了学校。

　　郁妍见状，不禁为儿子的转变百感交集，又对燕北这样的大度明理感激不已。
　　毕竟当初是她对燕北说，这辈子都休想再和自己说一句话，也不准在和郁橙说一句话。

　　燕北果真是条汉子，说到做到，去了外地之后，果真从不主动和郁橙联系，手机号码换了也没有告诉过郁橙。
　　郁橙气他，但是更多其实是气郁妍。
　　他和燕北一起长大，堪称青梅竹马的关系，从小就是燕北的头号跟班。
　　后来大了，燕北家里出了事情，郁橙却高兴了好久，因为燕北就可以常常来自己家里了，寒假暑假都可以和燕北在家玩，燕北就像一个哥哥，有些时候又像是一颗糖，一把椅子，或者是保姆，自己的玩伴，燕北什么都可以是。

　　高三那年，因为生病在家头痛欲裂只想撞墙，燕北特意从学校请了假回来一边照顾他一边写别业论文。
　　王瑶和郁妍上班都很忙，多亏了他，一日三餐，就想伺候祖宗一样伺候郁橙。

　　郁橙发烧的时候软塌塌像一床被子一样搭在燕北身上，脑瓜里嗡嗡嗡飞机轰鸣声，燕北的手指冰凉，给他揉着太阳穴，他慢慢地呢喃着睡着了。

　　往后每一个人发烧的日日夜夜里，郁橙就像一个烤熟的小水果，滚烫滚烫地滚进燕北的怀抱里，燕北搂着他。有些时候帮郁橙，他们从前读初中的时候就做过类似的事。
　　郁橙觉得燕北身上冰沁沁的，太舒服了，连带着他的手，都宽厚有力，握住自己躁动不安的一根，慢慢抚平，他总在燕北身上闻到冬天森林里松树枝压满了白雪的味道。

　　那段荒唐又糜烂的时光，回想起来总是感觉格外不真切。
　　就好像是隔着玻璃糖纸的玻璃，那个甜蜜且静谧、疯狂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想起刚刚过去的一年，似乎变得越发可爱可亲起来。郁橙在爱情和学业双丰收的时候，周身的世界似乎都化成了一个糖泡泡，他被熏得陶陶然，似乎觉得这一份快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一个日常的家庭晚餐的时间里，他毫无预兆的，突如其来的，就向郁妍出柜了。

　　那一天晚上，是六月的一个正常夜晚。
　　王瑶叔叔出差还未回来，稍晚一些时间就会到家。
　　燕北已经找到了对口的单位接收档案，就是A市附近的一个小县城，最主要是和郁橙近，两个人可以随时见面。

　　郁橙的话说完了，郁妍舀汤的手都停了。
　　他这一席话，意外地也让燕北脸上失掉了表情。

　　郁妍说：“你这开玩笑呢。”
　　她觉得郁橙这样风一阵雨一阵的，必定是玩笑话了。
　　她主动给郁橙一个台阶下，低头扒饭，没打算把这事放心上。
　　燕北也在桌下面轻轻扯了扯郁橙衣袖，示意他不要说了。
　　郁橙见他两都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又说了一次：“我没说着玩，我说的实话，我们在一起了，有一年了。”

　　一年。

　　郁妍喝完了碗里的汤，当做没听见似的，站起来就要收拾碗筷。

　　直接走掉了。

　　那个晚上，再也无人提起这个话题。

　　燕北走前，照例给郁妍道别：“阿姨，我走了啊。”
　　这次他没说“下次再来”，郁妍也没说“下周再来。”
　　她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看得那么专注，那么投入，随着里面的故事情节一起笑。

　　郁橙想了想，还是追着燕北下楼了，没想到在一楼楼道遇到了正在抽烟的燕北。
　　郁橙笑了笑，没看清整张脸，但是单单靠感觉，他就知道那是燕北无疑。

　　燕北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郁橙想要讨好他，拉了他几次，他都闷声不语。
　　郁橙说：“你生我的气了？你气什么？我们这样早晚也要告诉他们不是吗？”
　　燕北觉得郁橙太随性了，这样的事情，连个商量都没有就直接擅意做主告诉了郁妍，他自己都没准备，还能让郁妍有什么准备呢。

　　他抽完了一根烟就要走了。
　　没说什么话，把帽子压得低低的，郁橙拉他也拉不住，索性直接凑上去，好歹稳住了他。

　　借着昏暗的街灯和月色，郁橙得寸进尺地说：“好了，不准生我的气，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么办，你不要担心。你是跟我好啊，你说你为了我妈不高兴不高兴算什么事。”

　　燕北用鼻子哼出一个音。
　　郁橙仍然是胡搅蛮缠的：“不准生我气，不准气，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不允许你生气！”
　　说完又吻了一下，这下好像是燕北也低下了头，两个人唇舌相接一阵，燕北回家了。

　　郁妍听到家里的门开了又关上。
　　郁橙回来了。
　　她知道郁橙是去送燕北了，刚才晚饭的那番话，真真让她忧心，但是她觉得肯定就是郁橙这孩子不懂事瞎闹说着玩儿的，必定不能当真听了去。

　　王瑶回来几日了，都发现她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但是也不敢问，不敢说，他们两人生活久了，虽然没有夫妻的名头但是却胜似夫妻一样。日子久了，不用问大概也能知道到了合适的时候是会和自己商量的。

　　燕北期间又和郁橙见了一面，两人闹得有点不欢而散。
　　燕北的意思是不让郁橙这么快告诉父母两个人的事情，郁橙觉得这种事情迟早都要被人知道，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两个人就坐在KFC聊了一下午，最后谈崩溃了。
　　郁橙夺门而出，那是他热恋以来第一次和燕北闹矛盾，也是唯一的一次。

　　后来，还是燕北实在放心不下，首先向郁橙道了歉。
　　热恋中的人，毕竟分来一个小时都算长，郁橙不搭理他，索性直接关了手机，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燕北打电话过去三个都是已关机的回复之后，他彻底坐不住了。

　　又是一番纠纠缠缠，从床下到床上，结束之后，燕北在没开灯的酒店房间里点了一支烟。
　　抽完之后，他突然下定了决定一般对郁橙说：“我陪你一起回家吧。”
　　郁橙非常开心，毕竟他知道，燕北这次是愿意和他向郁妍一起坦白。

　　两人做出的行为可谓十分之勇敢，但是得到的回应可谓十分之惨烈。

　　郁妍，王瑶都在的日子，郁橙带了燕北回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着看电视。
　　气氛有微妙的尴尬且生硬。燕北从进门那一刻起郁妍就没有拿正眼看过他一次。
　　郁橙担当了主要的气氛活跃小能手，电视上放过的春节小品食之无味，但是还是郁橙的笑声最脆最亮。
　　王瑶带了出差买回来的蜜瓜，他去切瓜的时候，郁橙主动拉起这几天都对自己不理不睬的郁妍的手，笑嘻嘻地说：“妈妈。”
　　声音里面装满了讨好和甜蜜。
　　郁妍却立刻就收回了自己的手。

　　郁橙索性拉住了她的手臂，附上去说：“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和燕北谈恋爱是认真的，你不要当我们是游戏，我们都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郁妍冷笑一声：“哼，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看你就是脑子进水了，滚！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不愿意听。”

　　郁橙见撒娇没用，干脆也没有了讨好的意思，见郁妍起身朝外走去了，直接冷了下来。
　　他说道：“其实你知不知道也没什么，我就是告诉一句，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今后我和他也继续会在一起。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郁妍听到这一句立刻就像被点燃了，怒火都撒到儿子身上：“和我没关系！那你回来吃我的住我的做什么，你有本事，你自己出去赚钱养活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燕北没意料到郁妍的反映这么强烈，他立刻就站起来劝：“阿姨，您别气，我和小橙不是为了气您的。”
　　郁妍丝毫没听他解释的精力，所有的火气都集中到郁橙身上。
　　郁橙也直接站了起来往门外冲，燕北眼疾手快两步拉住了他，劝他不要意气用事。
　　王瑶端着切好的蜜瓜回来，没想到已经闹出了事情来。

　　他小声地拽住郁妍问究竟是什么事情，郁妍把头扭到一边去，就是不愿多说。
　　郁橙被燕北拉了回来，四个人堵在客厅里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到了这时候，燕北稳了稳对郁妍开口道：“阿姨，我和小橙真不是闹着玩儿，知道您现在生气，没关系，以后我们有时间……”
　　他开口说着话，王瑶和郁妍都看向他，不知怎的，两人突然注意到了郁橙手腕上和他手腕上的两条一模一样的红色线绳，王瑶明白了点什么。

　　打那以后，郁橙就跟在燕北身后，住在他家打算就这样直到大学开学就搬进宿舍，再也不用件他妈了。
　　可是真到了开学的时候，郁妍见郁橙也真的铁了心不回来，她怒气冲冲地冲去燕北家找人，果不其然儿子就穿着一条裤衩坐在客厅里，燕北从外面刚买了早点回来，看见是她，笑着招呼了一声‘阿姨’。

　　郁妍没怎么搭理燕北，就想着把自己生下来的这个小崽子带回去好好管教管教得了。
　　她坐在狭小的餐桌旁，燕北不敢吃，郁橙倒是大大方方，从袋子里提出一根油条沾着豆浆吃得津津有味。
　　完全不把自己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等郁橙吃完，一个字也没主动往外蹦，郁妍坐在那儿，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最后终于在郁橙吃完早饭的时候，一巴掌拍在餐桌上，威力差点把那孱弱的小桌给拍碎了。
　　“是真打算死在外面了吗？自己的家也不回！”
　　她怒火越大，郁橙的反应就越淡漠。
　　郁橙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也仅仅只是一眼，就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燕北非常担心郁橙和他母亲之间的关系，毕竟在自己最困难的那几年，都是靠郁妍照顾着长大的。所以他不能不当白眼狼，把别人的好给忘了，也把别人的儿子给叼走了。
　　郁橙关上门后他劝郁妍：“阿姨，过几天我就劝小橙回家去。”
　　郁妍始终不相信他们两之间的事，就当他们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偶尔觉得新鲜有趣才在一起胡闹。

　　开学了，王瑶叔叔开车来送郁橙和燕北，郁妍一直没有出现。
　　这件事郁妍和王瑶也一直没有谈起过，他们就这样一日一日地任由时间走着，也不知道会去哪儿。
　　但是好歹郁橙被燕北劝说之后，愿意回家去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差不多一年，燕北在临近的县城做警察，一有空就来和郁橙见面，吃饭，玩乐，两个人相处又像是回到了以前，也没什么不愉快的地方。
　　郁妍也没心再多和他们细纠这个问题，这变成了一个被悬置的问题，人人都知道需要解决它，但是却没人有心去解决它，也不知道怎么解决，索性就大家都把问题挂起来，不讨论，不去想，人人避之。
　　燕北有时候问起郁橙家里怎么说的？
　　郁橙都是说：“能怎么说呗，就那样呗，我们现在这样他们也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往下过呗。”
　　燕北觉得这样不太好，他不想让自己最亲的人为难。无论是郁橙，还是郁妍都是他如今最亲人了，但是就是没有两项其美的选项。

　　他只能郁橙回家的时候，多让他带点东西回去。
　　但是仍然觉得很无力。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王瑶主动出现的一天。
　　燕北在单位上执勤，王瑶突然在窗外挥了挥手，燕北还以为自己自己看错了，赶紧跑了出去才知道真的不是自己眼花。
　　燕北说：“叔叔，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儿？”
　　他和王瑶没什么联系，但是相处了十几年，总是熟悉彼此了。
　　王瑶笑笑，和蔼地说：“没事，不知道你忙不忙。”
　　燕北道：“没事，叔叔，我带你出去吃个饭吧。”
　　王瑶跟他去下馆子，饭间说起郁妍生了病，怕是治不好，最近一年多一直都心情郁闷。
　　燕北听了之后，低着头，很震惊，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他记得自己问：“能治好吗？”
　　王瑶跟他说：“也只能尽力试试。”

　　燕北找个时间，把这件事情和郁橙说了，他不能让郁橙不明不白的。
　　郁妍做手术的时候，郁橙整天忙前忙后，燕北也跟着跑前跑后申请了去偏远的地区执行任务，正好是缉毒警的工作，保密性强，换了手机，他记得自己对郁妍的承诺，不再和郁橙联络。

　　郁橙前后一联系起来，很难不想到是为什么。
　　但是他不恨燕北，反而更恨郁妍，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什么都不要追随燕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