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37 ...
-
三十六
话说曾一杭不去找季霖,为了排解郁闷,也日日同道友厮混,常常下山,最爱榆塘,也玩起了斗鸡走狗,还和歌女学了点吹拉弹唱。他心思活络,有些好赌,赌则常胜,也不下大注,常玩小注,赢了也买不了大件,就请大家喝酒。闲聊过后,就坐在酒楼栏杆上,晃着两腿看楼下车水马龙。他过去只读道学经典,其他一概不会,一概不懂,这些日子,也跟着仲书听说书,看唱戏,知道了不少野史典故,渐渐也觉得,人生百态,远比他与季霖一起时开阔丰富。
如前所说,有人注意到这几个华清道士,也会来请他们炼丹驱邪捉鬼,以前曾一杭跟着冯秋他们做了几次,也觉得好玩,还曾想过上天不行,就下山做这行。而现在自己和仲书领头,多来回倒腾几番此种营生,不但感到索然无味,而且并非所长,实在也不十分顺手,还是驯龙有意思。看凡间的人活不过百年,但大都有业可守,有前程可奔,那几个钱倒还在其次了,曾一杭不禁生出几分羡慕来,又想自己在山上多少年,连日子也记不得,真是无趣得很。
所以仲书他们过去讲升天做官之类的事,他都不认真听,而现在倒全神贯注起来,有时还细细思量,可毕竟懂得少,脸上不免显出困惑来。
“我以前同你说过,季霖天生是要上天做官的,他有没有说过,带你一起上去?”仲书私下问他。
曾一杭隐约记得季霖说过这样的话,可现在提到季霖,总让他心里不好受,又十分复杂,实在不愿再想,便说:“不靠他不行么?”
“呆子,有人提携,总归不一样的。”仲书笑道,“上天不但看法力,更要看时机。若总不逢时,总选不上天,像冯师兄那样在山上虚度光阴,你愿意么?”
曾一杭摇摇头。
“那在人间云游,驱邪避鬼,偶尔给人护尸回乡,混几个饭吃,算个不挂名的末等神仙,你愿意么?”
曾一杭再摇头:“那个我不擅长,还是不负所学的好。”
“那便是了。”仲书拍拍他,“你若做了御龙使,虽只是使唤寻常巨龙,可下界水族,还是会对你十分尊敬,日子也很好过的。什么时候,我带你四处看看去。”
过了一段时间,仲书果然带了曾一杭四处逛跶,不再在陆上,而是到内地河湖之中拜访,水神们听说是御龙使,很少有不热情的,加之有些受恶龙欺凌的,请他们帮忙,二人就更受款待,好像已经上天做了天官一般。吃喝玩乐,好不畅快,回山练功也更有干劲。
日子过得长了,白天时,曾一杭就觉得好像把季霖忘了,可夜晚,越不去想,却越烦躁不安起来,好像一不留神,心里就会痛起来,却又千头万绪: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过,季霖他却从不告诉我!他不告诉我,全是为了他自己一时之快,何曾为我打算过!每当这么想,他就愤愤不平,觉得季霖仗着比自己懂得多,总是有意无意让他不知道这个,不知道那个,只知道天天与他厮闹一起。可气呼呼地想着想着,又总会想起季霖的好来,这下可难受非凡,他识得这种难受,便抱了被褥去敲仲书的房门,与他睡在一起,仲书受不了他翻来覆去,问他他又不说,便把他赶了出去,半夜三更梦醒觉得不放心,开门一看,还见曾一杭坐在月光下,却紧闭双目,像上着一般。
“看你出神的,什么样子!”
“不是,我在看华清池那,有双龙戏珠。”曾一杭睁开眼睛,双目熠熠升辉。
仲书看向华清池方向,层层屋顶后面的天空,有五彩之光,却看不见其他。他轻轻飞上空中再看,果然池中有二龙对月养珠,如一条青练,一条白练,连同双珠,在群山环抱的黑夜中,夺目美丽。
他回头一看,曾一杭还端坐在阶上,双手扶膝,闭目养神状。便坐在他身边笑道:“能耐了!施法偷看!”
曾一杭咧嘴一笑,却没有睁眼。
仲书拍拍他肩,就进房睡了。
随着法力日进,曾一杭就算是在课毕,也会在别的地方,看到季霖和季常经过,而不用特意去寻。一次,他与季霖目光相接,季霖立刻站住了,却不过来。曾一杭想唤他,却又犹豫。季霖看他没有动作,便匆匆铁着脸与季常离去了。
一日,榆塘有人家约了他与仲书做法事,他们虽然不大兴趣,但前途未定,还是会接各中长跑生意。路过西湖,看那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一派悠悠江南春景,反而让他觉得孤单惆怅,只是这重重的惆怅好像隔着厚厚迷雾,不如不想。晚上,他住在西湖玉山角下的一处别院,夜半在水榭吹萧,那是支引龙萧,龙族大多喜爱听闻,闻而起舞。当夜,乐声悠扬,绕山过湖而不绝,时有神龙围榭上下环绕。远处看去,像有神光笼罩。可曾一杭自己知道,没一条是季霖。
半月前,萧不过是萧,引引东海的龙练习。可这回,曾一杭却觉得心里的重重感情,要用这萧声抽丝剥茧,飘飘而出,才不会郁积于胸。那日冯秋与仲书对道友说过,儿女情长,会铸成大错,他也开始明了。于是,对季霖的思念,随着时日与阅历,愈发无法言说,也愈发无望。故萧曲虽然有出尘之调,萧声却含忧伤之意。
月上中天,曾一杭不再吹萧,众龙归去。他叹息一声,转身回屋。推门时,心里觉得异样一动,随着门洞开,便见屋里白光若隐若现,即是季霖坐于床上。他知季霖已久,知道季霖虽然自负,性子却傲,自己若不显出唤他的意思,他不会主动过来找自己。所以一时差点喜极而泣,喜的是他听出萧声中情意,立即赶了过来,悲的是如今物是人非,自己心中已有他想,竟无言以对。
季霖自觉上次冲撞了他,表面没什么表情,内心却有些情怯。眼光露出期盼犹疑,又叫曾一杭不忍。他直直站在黑暗的屋子中央,看着季霖。季霖缓缓起身,每走一步,曾一杭都觉得心里难受。
“师兄,我瞒了你许多。一直想同你说,却寻不着时机,你怨我么?”季霖语调如常,其实是少有的低声下气。
是了,他聪慧如此,怎会不知道,怎会没料到?
曾一杭浑身一凉一热,不点头,也不摇头。季霖看着他,眼神竟露出一丝哀凄,曾一杭不忍再看,别过头,恨恨道:“你有仙根,又是世家,成仙顺理成章。我是谁,从哪儿来,在华清活了多久,我都不知道,若是修炼不成,连去哪儿,也轮不到我选!”
季霖忙道:“我不是要你在华清,若我上天,一定带你上去!”
“季霖!”曾一杭后退一步,“你我做的事,本就与修行之道悖逆!我御龙术到了这份上,就因为情事所缠,无法再进。你本是仙家,自然无碍。就算你到时带我上去,我也是个末流神仙,又有什么意思!何况若我有一官半职,就不能再有儿女之事,你带我上天,是要我永世附庸于你么!”
“成仙有什么好?你非要去?”季霖急道,“你若上不了天,就进西湖。我西湖纳四海之盛,不比天上差到哪里去!”
曾一杭听了这话,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不知是怒是悲,无法再想,转身就走,走到门外,突然站住,流下泪来。季霖何等聪明,心思又极其细密,哪里不知曾一杭是在与他诀别,他一步上前,从后紧紧搂住曾一杭的腰,脸伏在曾一杭温暖的颈窝里,再不言语。
才一会儿,曾一杭感到脖子上有湿意,惊觉季霖在哭,知道他是真的对自己好,也知他有多不甘愿,自己从小看他长大,最疼爱他的最知他的,就是自己,如今让他这样,心碎欲裂。以袖捂面,几欲失声痛哭。
“师兄,不要……”季霖的声音极其微弱,曾一杭却听得分明,近乎恳求,“师兄,求求你,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