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汛》沈云禅

23、清醒梦

　　第23章
　　酒店送来的早餐是汤面，配了好几道浇头，还有一屉蟹粉小笼。

　　叶蓁夹起一只小笼，陈望刚要提醒她，已经一口咬了下去。
　　汤汁鲜美，但叶蓁最先尝到的是它的温度，还没来得及品味肉汁的韵味，就被烫得连连倒抽凉气。

　　陈望倒一杯凉水递过去，她灌上一大口才缓过来。

　　叶诗情说她是猫舌头，一点点烫的都吃不得，可她对疼痛的忍耐程度很高，幼儿园时候打退烧针就一声不吭。

　　“我真的梦游吗？”叶蓁还对刚才的对话耿耿于怀。
　　她仔细观察陈望的表情，不想从他脸上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片刻之后，叶蓁取得胜利：“你在撒谎。”
　　陈望很爽快地承认：“是。”

　　叶蓁一反常态地没有质问，咬了一口煎蛋，含糊不清道：“你知道对于一个刚从期末高压环境里解脱的女大学生来说有多可怕吗？我差一点以为要去精神科挂号。”

　　她不会告诉陈望，她试图用毫无营养的对话来掩盖自己的心虚——她昨夜做梦，将电影里的男女主替换成她和陈望。

　　刚刚盯着陈望看得时候，叶蓁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昨晚的梦境。
　　女主目不转睛，片刻之后，男主低下头。

　　像是漫上台阶的湖水，短暂地浸过皮肤，留下几不可闻、又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叶蓁吃下一碗面和半屉小笼包，满足地放下筷子。

　　医院距离酒店附近步行十分钟左右，在回度假村之前，叶蓁还要去完成昨天没做完的事。

　　陈善铭的单人病房在医院高层。
　　喝酒伤身，何况是他这个年纪的人。

　　医生给陈善铭做了全身体检，他是个会遵医嘱的人，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陈善铭在病床上翻看着助理送来的文件。

　　“陈先生，外面有人要见您。”护工说。
　　“进来吧。”

　　护工已经转告过陈善铭，昨夜有个女孩子来过，但他当时已经睡下。
　　陈善铭猜到是谁，当来人出现的时候，和他心里想的名字一模一样。

　　“陈叔叔早上好。”

　　陈善铭合上文件夹，正准备和气地与叶蓁打招呼，就看到还有一个人跟在叶蓁身后。

　　很不幸，装着水果的袋子是陈望拎着的。
　　这意味着父子两人必将有一场尴尬又僵硬的对话。

　　幸运的是，叶蓁会开口。

　　“叔叔不要嫌弃我挑得水果就好。”叶蓁拿了几个苹果出来，摆在盘子里。
　　“蓁蓁选得水果啊，那肯定个个都甜。”陈善铭想尝试和儿子搭话，“买了这么多？这一袋子拎上来挺重的吧。”

　　陈望没出声，叶蓁用手肘碰了碰他。
　　“……还行。”陈望说。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叶蓁露出“我给过机会但是你们不珍惜”的神情，当机立断与陈善铭开启新的话题。

　　“你是去度假村玩了？”陈善铭问。
　　“是郝助理告诉您的？”
　　陈善铭点头：“来玩也不提前说一声，好给你们安排房间。”
　　“我和舍友一起去的，AA下来也不贵。”

　　“昨晚有烟花表演来着，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上。”
　　叶蓁愣了愣：“看到了，很好看。”

　　她的回答令陈望意外，下意识把目光转向她。
　　从陈望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少女的侧颜，微微上扬的唇角，随着她的笑容轻轻颤动的纤长睫毛。

　　陈善铭很高兴地与她说话，完全看不出前一天烂醉如泥的颓废模样。

　　看起来他们更像父女。
　　如果陈善铭和叶诗情没有分手，而是顺利地订婚、结婚，那他们现在就是继父女关系，而他和叶蓁就是……

　　陈望微悚。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还好没有结婚，否则他现在对叶蓁这份微妙的感情就得遭受道德和法律上的双重谴责。

　　历史上出名的艺术家大多不大正常，各种意义上。
　　陈望想成为出名的艺术家，但不想成为“不太正常”中的一份子。

　　因为对方是叶蓁。
　　他不可以。

　　叶蓁和陈善铭的聊天以助理提醒二十分钟后会有一场视频会议告终。
　　他们离开病房，站在电梯前。

　　叶蓁抬头看着顶端屏幕上的数字一个个变化，在某一层停顿，过会儿又继续上行，直到他们这一层楼，电梯门缓缓打开。

　　“等下是回度假村吗？”
　　“啊？是的。”叶蓁回答，“我自己打车过去就好啦。”

　　陈望没有反对，陪着叶蓁在医院楼下打车，亲眼看着她上车才转身离开。

　　熬夜看烟花表演，舍友们睡到中午才起，叶蓁刚好回来。

　　“急事处理完了？”于晓月问。
　　“处理完啦。”
　　“你说昨天看到了烟花，在哪看得？”郑珊珊凑上来问。

　　一天才过去一半，叶蓁就被问了两次。
　　在长辈面前和在同龄人面前，不可避免地会想到不一样的内容。

　　譬如在烟花下接吻的男女主角，光线掩映下陈望的脸。
　　以及昨晚不可告人的梦境内容。

　　她脸颊浮现一丝绯色，显得她犹豫不决的神色十分可疑。

　　“有情况！”
　　“昨晚不会是偷偷约会去了吧？”
　　……

　　直到来送餐的服务生按响门铃，才中止了女孩们之间的嬉闹。

　　送走叶蓁之后，陈望打车去了另一个地方。
　　冬天的墓园萧瑟冷清，他进去的时候连门口的保安都多看了几眼，不大相信会有人挑这时候来扫墓。

　　在陪着叶蓁等网约车抵达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在做这个计划。

　　他找到苏筱荷的墓，石板上摆着几束花，最外围的花瓣边缘微微发焦，但总体还保持鲜嫩。

　　“那边啊……是有人来过。”人流量很小，保安很快就根据陈望的描述回忆起来人，“一个中年男人吧，前几天来，没待多久就走了。”
　　“谢谢。”陈望心里隐隐出现一个答案。

　　午后的阳光洒落，花瓣显出半透明的色泽。
　　陈望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花重新插正，修长手指一一抚过花瓣。

　　他没掰去外围受损的花瓣，因为苏筱荷从不这样做。她会欣赏一朵花从含苞待放、完全盛开至凋零的过程，即使边缘逐渐发焦打卷，在苏筱荷看来也是自然规律赋予的美。

　　“妈妈，我上次来的时候跟你说的事，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陈望半蹲着，毫不在意长风衣沾到地面的灰尘。

　　在他的印象里，苏筱荷亲口承认过，她创作的巅峰是在和陈善铭自由恋爱期间。
　　陈望对此半信半疑。

　　前两年他还在苏筱荷墓前发誓不会让叶家母女进陈家的门。
　　现在人的确没进，但他好像成为了栽进去的那个。

　　“……你在听吗？”陈望轻声问。

　　当然是得不到回答的。

　　他独自吹了会儿风，慢慢起身，掸去风衣下摆的灰尘。
　　刚转身准备离开，他听到后面有清脆的、花瓶倒下的声响。

　　陈望脚步一顿，诧异地回头。
　　那只形状秀气的花瓶倒下，花枝散开。

　　他重新把花枝拾回去，摆正花瓶：“我知道了。”

　　·
　　在度假村玩了几天，温泉泡了，美食街也从头到尾吃了个遍。
　　叶蓁在路口和舍友们道别，各回各家。

　　她早上接了个来自罗芷的电话，说年前有客人要来，让她去帮忙一趟。
　　叶蓁想趁着不忙的时候多学一点，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下来。

　　今天的客人似乎很受罗芷的重视，她穿着得体的西服和及膝裙，还在对着镜子不断地整理头发和妆容。

　　“今天来的是……”叶蓁好奇地问她。
　　“山水间工作室的主理人。”罗芷按住胸口深呼吸，“陈望就在她的工作室学习。”

　　“陈望的老师？”
　　叶蓁顿时也生出了几分紧张感，她自己看书的过程中也对“山水间”有所了解，杨岱教授在业内也是鼎鼎有名。

　　风铃声响起，罗芷“噌”一下站起来：“来了来了！”

　　杨岱是只身前来，没有带学生或是助理，气质优雅随和，和叶蓁在报刊杂志上看到的介绍差不多。

　　和罗芷寒暄了几句，杨岱就注意到边上的女孩。
　　第一眼她就认出，这是陈望画里的那位少女。

　　“她是画廊的实习生。”罗芷察觉到她在看叶蓁。
　　“策展人嘛，是个很时髦的职业。”杨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现在很受年轻人欢迎。”她望向罗芷，“我记得你那会儿跟你老师学这个，也是觉得时尚。”
　　“没想到您还记得……”罗芷尴尬地摸着鼻尖，“怪不好意思的。”

　　她也就糊弄陈望时候搬出老师和杨教授的交情，没想到杨教授途径松湖市，还真的来她这小画廊拜访了。

　　“你呢？”杨岱忽然把问题抛给叶蓁。

　　叶蓁呆住了。
　　从杨岱教授进门开始，她就觉得对方的视线时不时瞥向自己。
　　但她和杨教授又不认识，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实在是没法自我感觉良好到认为自己引起了杨教授的注意。

　　“喜欢什么……还需要理由吗？”叶蓁犹豫着回答。

　　不算什么正常答案，但她确实回答不上来杨岱的问题。
　　她就是对策展有兴趣，又恰好遇到了罗芷这个愿意领她入门的好心人，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

　　杨岱对叶蓁的回答毫不意外。
　　她在另一个人那就听过类似的回答。

　　“很有趣的答案。”
　　叶蓁稍稍松一口气。

　　紧接着，杨岱抛出下一个问题：“我还有个问题。陈望年后会有一次采风，叶小姐愿意一起去吗？”

　　叶蓁：“？”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