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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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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睡得很浅。在许多梦的间隙中,他醒来,睁开眼,看到枕边人如孩子般的睡颜在月光下纯净如泉水,然后就能再次入睡。阳光照得梦里一片白花花的澄澈。他梦见自己小时候,牵着母亲的手,在东京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梦见自己依稀是少年时的样子,穿着江户时代武士的衣服,坐在马车里眯眼看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梦见自己拿着刀,身体不受控制般地冲杀,心脏仿佛热得沸腾……
然后他就醒了。
窗外的蝉嘶,屋子里斑驳的树影,十叠大小的房间,简单的生活陈设,很多的CD和书,以及,兀自安睡在他身边的人。
他从窗台上拿起一包烟,是他平时最常抽的骆驼。不过在全世界范围的禁烟和抽淡烟运动中,这种烟已经越来越少了。现在日本最流行的是柔和型七星。他曾经在土方过生日时送过他整整一个旅行箱的七星烟,告诉他这是时髦。结果就是被叼着骆驼的男人鄙视着去把所有烟都换成了骆驼。
他把烟点燃,深深吸了两口,停了一会儿,又掐灭。从冰箱里拿出草莓冰淇淋,还没打开盖子,犹豫着又放回去。他站起身,抓了抓自己一头乱发,走到洗手间洗了把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天没刮胡子,已然像个大叔了。
他百无聊赖地踱步,又怕把桂吵醒,最后只好拿起吉他轻轻拨弄。歌曲的和弦被忽略,只剩简单的主旋律。
他闭上眼睛轻声吟唱:
请不要伫立在我坟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没有沈睡不醒/化为千风/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秋天/化身为阳光照射在天地间/冬天/化身为白雪绽放钻石光芒
晨曦升起时/幻化为飞鸟轻声唤醒你/夜幕低垂时/幻化为星辰温柔守护你……
不知不觉中,另一个柔和的声音加入进来:
请不要伫立在我坟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没有离开人间/化为千风/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化为千风/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一曲终了,桂鼓起掌来:“唱得真好!不愧是阿银先生!”
坂田望着他:“哪里好了?”
桂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虽然跟CD里听到的感觉不一样,但我认为,坂田先生的这种唱法更让我感动。清清淡淡的,好像不论发生了什么难过的事情,最后都能云淡风清地变成过去。”
坂田冲他挑起眉毛:“哟,笨蛋怎么也能听懂别人在唱什么?”
桂也不生气,只是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不是笨蛋是桂。你为什么能唱得这么好?”
坂田放下琴,瘫在椅子上让自己坐得更舒服:“因为这首歌是我做的呀,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桂立刻瞪大了眼睛:“早就听说阿银很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
坂田打了个哈欠:“啊……以后你会听到更多厉害的事,”他站起身走过去揉揉桂的头发,“伤口还疼吗?”
桂老实地摇头:“不疼了,你看,”他做了个扭转身子的动作,“真的……啊!”
“啊啊,真是拿你没办法……你快气死我了……”嘟哝着这些,他从枕头边摸来医生留下的药,又递给桂一杯水,“喏,先把这些吃了,一会我帮你换药。”
桂仰头把药吃下:“阿银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把衣服脱了……注意别牵动伤口,”他帮桂把睡衣脱下来,“我妈啊……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大姐,虽然长得不错,但是性格实在是让人头疼。经常受骗不说,甚至还替骗她的人讲好话。总以为一个人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到头来还不是扛不住生了病。我最讨厌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个性,她以为她是谁啊,相扑选手吗?如果不是什么事都自己扛,她也不会那么早就挂掉。才享了几年福啊,又那么节俭,根本连老头子的一根毛都没有浪费过……”
“老头子?”
银时开始一圈圈拆他的绷带,骨骼支架清晰可见:“就是她后来嫁的男人,我现在的老爹。我出生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他,所以也像是我亲爹了。”
“你爸爸对你好吗?”
“好啊,老头子除了逼我读书练剑之外,其他都好得没话说。每月有零花钱,闯了祸也有人兜着,简直就是天堂。”
“练剑?阿银还会剑道吗?”
“是啊,阿银我可是很厉害的……好了好了,转过去,我给你上药。”
桂背上那道伤口被覆盖在白色的药粉下,坂田轻轻拭去残留的旧药,就能看见淡红色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他的指尖抚过凹凸不平的皮肤时,心脏似乎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从未体验过心疼的感觉,现在他觉得那滋味有些酸楚,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气恼。但他也不知道,究竟在生谁的气。他只觉得不能再让这个笨蛋受伤了,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当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嘴唇已经吻了上去。
“阿银你在干什么?好痒……”
坂田把脑袋支在桂瘦削的肩上:“帮你上药。”
“可是好痒啊。”
“因为伤口在生长,笨蛋。”
桂不作声了,坂田咬他肩膀:“不准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产生任何怀疑,这是老板的命令。”
“我怎么会怀疑阿银呢?”
坂田伸长脖子在桂的脸颊上响亮地吻了一下:“那最好。”
桂依然不作声,垂着头。坂田觉得奇怪:“怎么了?”
“没事啊,”桂微笑,“继续上药吧。”
看到他笑,坂田放下心来没有追问。很久以后,当他回想起这个细节,他的悔恨让他夜不能寐。
替桂裹好绷带之后,又帮他穿好衣服。他半长不短的头发盖住了眉眼,坂田替他向后拢了拢,露出一张清秀逼人又毫不自知的面庞。
“阿银,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好啊,什么地方?”
“医院。”
东京都立墨东医院位于墨田区的横十间川边,从新宿乘坐地铁到那里需要半个小时。一路上,桂一直跟坂田聊个不停。
“呐呐,阿银有没有兄弟姐妹?”
“有两个弟弟,都是老头子捡来的,”他打了个哈欠,“啊啊有时候我真怀疑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男人的本能啊。”
桂继续提问:“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坂田搔头,想了想道:“一个整天只知道傻笑,一个又阴沉得不行,偏偏两个人关系又很好。”
“你们真是快乐的一家啊。不过,家里没有女孩子的话,总觉得缺点什么吧?”
坂田用小指挖着耳朵:“有两个男人婆,还有两个小鬼,一凑在一起就吵个没完,烦都烦死了。”
桂笑道:“阿银你一定很爱他们。”
坂田在鼻子前摆摆手,仿佛在驱赶看不见的蚊虫:“那些家伙啊,虽然都会给我找麻烦,但是关键时刻也会站出来帮我。所以我倒是不怎么讨厌他们。”
桂揶揄他:“真是别扭的家伙啊,阿银。”
坂田装作生气的样子,伸手捏他的脸颊:“你说谁别扭?谁别扭啊?”
“哈哈哈……”桂笑着躲开,“我真羡慕阿银你啊,我从小几乎都是一个人长大的。”
“……想见见他们吗?”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可以吗?”
坂田耸肩:“没什么不可以,想见就见咯。”
桂几乎跳起来:“太好了,一会儿见到爷爷我就告诉他!”
坂田觉得桂像个小学生,毫无心机,单纯地笑或者哭,给人的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这种傻劲,很像他的妈妈。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桂的笑容在阳光下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及。但坂田始终觉得,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之间,让他觉得不安定。
老人被安置在普通病房里,坂田他们到的时候,他正在用一个苹果逗引病友的孩子。他面色苍白却不见憔悴,一双鹰似的眼睛深深陷下去,显得格外深邃。满头的银丝,在阳光下竟像是笼了层银色的光晕一般。若不是知道眼前的老人身患重病,坂田银时几乎想用“精神矍铄”这个词形容他。
“爷爷!”
老人转身看见他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小太郎来了啊。”
坂田恭敬地鞠躬道:“黑崎先生,初次见面,”他把手里的水果放到床头柜上,“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向桂打听了爷爷的姓氏。
黑崎面色不善地瞥了眼,道:“老头子我不喜欢草莓,下次记得带香蕉。”
坂田面上笑着:“老头儿,草莓是天底下最美味的水果,你竟然不喜欢吃?”
黑崎老头把嘴一撇:“哼,少女和色情狂才爱吃草莓。”
“爷爷!”桂打断他们,“这位是我跟你说过的坂田先生,我的雇主。”
老头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坂田不依不饶:“香蕉才是色情狂爱吃的东西,变态色情狂。”
“你说啥?!”
“爷爷!阿银!不要吵了!”
两个人同时噤声,拿白眼瞟了对方之后,又哼地扭过头去。
“爷爷,坂田先生是很厉害的音乐制作人哦,而且还会剑道呢。”
“音乐制作人是啥?”
“死老头,不知道了吧?”
此时的坂田银时和黑崎老头,一个刚上国小,一个幼稚园毕业。
一旁观战的桂已经懒得理会,一口一个草莓兀自吃得开心。直到护士前来查房,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停止争吵。
“你说你是搞音乐的,唱首歌给老爷子听听?”
“我凭什么唱给你听?”坂田从口袋掏出烟,方才想起这是医院,于是作罢。
黑崎跷着脚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蓝天:“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听山口百惠,变成老头子了就开始喜欢听井上阳水……”
桂仿佛想起来什么:“爷爷,你经常哼的那首歌,什么八月的焰火那个,很好听的。”
坂田接口到:“少年时代吗?那首歌我也很喜欢啊,”他还轻轻哼了两句,“八月是梦的烟火,我心是夏的模样……”
黑崎接口唱了起来,那样子就像醉酒之后吟唱小曲般惬意:
夏日逝去/摇摆在风中的蓟/为了谁的憧憬而彷徨/梦回八月的焰火/我的心依然是夏日风光
“老头,没想到你喜欢这么文艺的东西。”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招女人喜欢的哦。”
“切——”坂田故意拖了长音,斜蔑着黑崎,“就你?”
“不信?不信算了,我老头子犯不着跟你一小屁孩计较。”
“你不跟我计较,我可是要跟你计较计较。我以前还在想,为什么这小子——”他拍了拍桂的头,“——这么傻?现在见到你,我算是明白了。谁跟你在一起久了,智商都会下降。还有啊——”他伸手捂住正欲争辩的嘴,“你把他养得营养不良,连活都不能给我干,你怎么当家长的啊——”
坂田的控诉被桂打断:“阿银!别再说了……”
“这孩子瘦得只剩骨头了呀,”坂田示意他没关系,继续道,“我看你每天吃药啊检查啊也挺累的,不如就把他交给我吧。”
话一出口,连坂田自己都吓了一跳。看两人都没有反应,他只好接着说:“我们会定期来看你,我可以借你们钱治病,只要你把桂交给我……”
“为什么?”黑崎不再嬉皮笑脸,他鹰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坂田语塞。是啊,为什么?总不能说,自己心疼桂,不想让他这么硬扛着,所以才提出这种要求吧。
“小太郎,是你向他提出的?”黑崎紧抓着床单,青虬般的血管盘附在干柴般的手上。
桂惊恐地睁大眼睛,拼命摇头。
“为了我?”老人的眼里竟似有浑浊的泪花。
“不是的爷爷!我没有!”
黑崎颤抖地指向坂田,吼道:“滚!”
桂抓住黑崎的手:“爷爷,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谁知老头一把甩开桂:“你也一样,给我滚!”
坂田在惊变的错愕之下还没理出头绪,就在恍恍然间被桂带出了病房。
“阿银,对不起……我爷爷他,误会了一些事……”
“他误会了什么?”
桂说到这里,却死也不肯开口。两人乘地铁回到新宿,一路上无话可说。
桂跟着坂田回到公寓楼门口,终于开口:“坂田先生,我恐怕,不能再给您干活了。”
坂田隐隐害怕着他会做这样的决定,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强自镇定心神,告诉自己不能再次失去他:“你可不能走,你以为我付你的钱只是你给我干这几次活的量?你欠我的多着呢!我也不是什么大款,也要靠钱过活啊。你这么走了倒是方便了,我怎么办?”
桂咬着下唇,抬头道:“欠您的钱,我会想办法筹到,您不用担心。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再留了。”他侧过头,不去看坂田的眼睛:“这些日子以来谢谢您的照顾。”
坂田两只手箍住桂的肩膀,迫使他看着自己:“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误会不能说清楚吗?去跟死老头解释啊!”
桂的眼睛依旧清澈,却比以往多了些不着痕迹的凉意:“爷爷他不会相信的。”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桂。冰冷,坚定。他突然有种感觉,桂看上去迟钝又软弱,其实比谁都敏锐且顽固。
“别走,”他情急之下攥住桂的手,“你不能走。”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看不到你就会满脑子都是你,因为你受伤了我会着急会心疼,因为我无法遏制自己想要触碰你抱紧你,这些还不够吗?你看不出来吗?
这些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吼到了嘴边却变成:“就因为我这么不要脸地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就不能不走吗?”
桂愣住,下一秒却扑哧笑了出来:“你好傻。”
感情的游戏里,坂田从来都进退自如。他通常能够把握住两个人之间最适当的距离,不至于冷漠,不至于相伤。也不是没有爱过,只是,他总是能够把感情控制得恰到好处。在临界点的时候,能全身而退的人,一定是坂田银时。
这次呢?
“真正的傻瓜,也许真的是我。”坂田喃喃着,唇角掠过一丝苦笑。
“什么?”桂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坂田银时注视着桂的眼睛:“跟我在一起,你快乐吗?”
“嗯。”
“离开我,你会舍不得吗?”
“……嗯。”
坂田拉住他的手,把他按进自己怀里:“那就呆在这里,哪也不要去,”他感受着怀里人的心跳呼吸,仿佛这世界都不存在了,“让我在你身边。”
“你怎么了?”桂任由他抱着自己,“怎么突然……”
坂田松开他,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口,在他耳边压低嗓音说:“今天,当我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
突如其来的刹车声阻断了他们的对话,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的丰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年从上面跳下来,顾不得坂田杀死人的目光,朝着他们飞奔过来。
他气未喘定,断断续续地说:“少爷……老爷……老爷病危,请您务必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