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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浣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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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叁区的院子里挂满了洗好晾晒的各类帘帐。走廊狭窄,挂的是上衣裙裳腰带等物。院子东南角采光较好,坐了几个长于女工的侍人,正对着光或缝补、或刺绣。
院子正中间的屋子,被屏风隔成两间,一边放着从陶家术师府送来的未浣洗的衣服、床单、被罩、帘子等物,另一边则放着洗好了的各色衣物。两边的衣物,皆是自有分类,整整齐齐堆叠在木盘子上,盘子上挂着牌儿,标着各种字样的记号。相里葵说,这是为了衣物来回交接,方便核对数目之用。
长夏被相里葵带着,来到屏风左侧,放着未经浣洗的衣物的地方。她略微张望一番,选了一个堆着深色衣服的托盘,学着相里葵的样子,取了托盘上的木牌,挂在墙上,并在墙边矮几上放着的册子里登记了木牌上的序号和自己的名字。
相里葵望了一眼长夏所选的衣物,笑道:“居然懂得选一些不显脏的衣服,看把你机灵的——咦?长夏,没想到你的字这么好看!”
长夏闻言,低头仔细一瞧,看见相里葵笔下的字,无骨无气,只能说略算齐整而已。对比起来,自己算不得多好看的字倒显得骨骼清朗,别有神韵了。
只听相里葵继续说道:“你的字是跟谁学的?写得这样好看,你也一定读过不少书吧?还有你的竹笛,也是跟习字的师父学的吧?”
长夏想回答她的问题,可是张开了口,却不知该说什么,脑子有一瞬间的混乱,她竟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跟谁习的字、读的书、学的笛,想得深了,脑仁就丝丝抽痛。
相里葵见长夏皱了眉,脸色苍白,以为是触及到她的伤心事或是一些不能言说的东西,便很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反而拉着她起身:“走吧,我们去洗衣服。”
【5】
从院落的后门走出去,走不了多远便是一条小河,浣衣坊的侍人们大多都在此处浣衣。
忙碌而嘈杂的小河边,时不时飘出吟唱声,唱的是曾经太平之时教坊流传正盛的曲子,声音婉转悠扬,字字咬准了音,听起来精致巧妙。
长夏没听几句,这歌声便戛然而止,不知道是被什么打断,很快消失在河边繁杂的声音里。
待长夏与相里葵走近河边,便见到一个女子重重甩下手里的棒槌,溅起来的水花泼了旁边几个侍人满身满脸。
那女子气息沉稳,中气十足,一听便是刚才唱歌的人,此时正撸着袖子与旁人对骂:“忍了你两次三次,结果还没完没了了?我想唱就唱,碍着你什么事了?侍人细则里又没有说不可以唱曲子,你就是到沈总管面前告我,我也照样趾高气扬!我告诉你,我今天不仅要唱,还要在你们几个耳边唱,唱得你们做梦都是我的声音!来啊!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那被棒槌溅水泼蒙了的侍人,劈头盖脸扛下了这通骂,气得脸红气短,听到女子继续唱起来,反倒被气笑了,端着衣盆,拉扯着同伴,边走边啐道:“你唱,你唱!我看你能唱多久,唱得再好能唱到贵人们庆功的宴会上去?能唱到贵人府邸、大宅院里头去?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黑乎乎的,风花院哪个伶工不比你好看,唱再好有什么用?也就能在我们面前得意得意。切,什么东西……”
女子唱得咬牙切齿,瞪着那几个侍人的背影,捏着拳头,恨不得上去打一架才好。
相里葵上前拽住她手臂,使劲一拉便拉着她坐下,替她拍背顺气,笑着安慰道:“别气了,挽月,咱不跟他们一般计较。”
长夏想道,这便是相里葵之前提过一嘴的挽月了。她生的五官端正,只是由于常年做粗活,将整个人晒黑了许多,皮肤也有些粗糙,但嗓子却是一顶一的好,从她骂人的气息和唱歌的技巧便可窥探一二。
“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闲言碎语的,你该唱还是要唱,唱得越大声越好,气死他们……”相里葵抚慰了她一阵,随后又扯了扯一旁的长夏,介绍道,“这是咱们叁区新来的侍人,叫朱长夏。长夏,这就是我的好朋友郑挽月。”
长夏紧接着便向对方礼貌问好,郑挽月亦回她以初见的言语。
三个人坐在一处浣衣,相里葵与郑挽月你一句我一句,聊一些家长里短的闲事,长夏坐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上几句,一个下午过来,便将浣衣坊这些人人事事,弄得清楚明白了。
到了晚饭时间,想来是吴领班及时跑去见了季掌事,故而叁区的晚饭没有被扣,照例发放。
长夏跟在相里葵和郑挽月后面进了饭堂,见到了坐在主位的吴领班。
以往新侍人进来,没有不拜见领班的道理。长夏是恰巧遇着吴领班玩忽职守,该在的时候不在,这才没有与领班见面,便直接上工干活。眼下领班回来了,长夏自然要上前拜会一番的。
那吴领班坐在主位吃饭,耷拉着嘴角,一丝笑都没有,也不知是故作端庄,还是在季掌事那里受了罚心情不好。见到长夏上前问好,乜斜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上几句话,便打发她退下吃饭了。
长夏知道她态度不好,但也不想无事生非,打量她一番,便默然离开了。
进入安清行宫浣衣坊的第一天,忙碌,劳累,相安无事。
【6】
夜晚。
长夏躺在通铺上,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多少还有些不习惯。
每每快要入睡时,总觉得耳边有狼嚎或是兵戈之声,而后浑身一激灵清醒过来。睁眼看到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月光,和睡在身边的一排侍人,耳中听到远方遥遥传来的更鼓声、梆子声、术师队巡夜声,这才安了心,重新睡去。
“我现在进安清行宫了,有着落了,也安定了,不用再四海为家、仓皇奔逃,可以安心地睡觉。”不断对自己重复这些话,长夏终于昏沉沉睡去。
可这一夜睡得还是不好。
长夏做了一晚上梦,梦见薄暮的天色和满目的血色,梦见大火连天与刀光闪烁,梦见一件白色外衫,其上是一轮红色弦月……
梦中影影憧憧,搅得人不得安生,长夏就这样紧张而不安地睡了一夜。
醒来后梦中种种全部忘却,唯有那白色外衫上的红色弦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长夏梦见这红色弦月很多次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它,想得多了,脑仁就疼……
此时正是蒙蒙亮的天色,同寝的侍人们陆陆续续起床,长夏抱着被子靠窗坐着,觉得脑袋里头懵懵的。
她近来记性很不好,忘了很多事情。
她只记得与兄姊的约定:若是各自失散于乱世,便在安清行宫重逢。
可她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她和兄姊是怎么失散、在哪里失散的,她的白姨又是在何处与他们互相丢失……除此之外,她似乎还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很多事情一时记起来是这样的,一时记起来又是那样的,搞得她混乱不清,觉得自己都不是自己了。
长夏呆呆地在床上坐了许久,直到相里葵过来拍了她几下,才如梦初醒般,穿衣、洗漱、用早饭,准备上工。
她望着窗边的曙色,心想,自己好歹已经安全地进入安清行宫了,只要等到与白姨兄姊重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7】
长夏已经逐渐熟悉浣衣坊的生活,很快便融入叁区的四十名侍人之中。
长夏虽是五十七号,但实际上叁区并没有五十七人,她问过相里葵,少了的十六名侍人去哪了?
相里葵告诉她:“有的晋升离开这里了,有的背叛安清行宫,被肃清了。不过,晋升的毕竟只是少数,吴领班算一个,是从别的区升过来当领班的。另外还有一个姓颜的哥哥,长得好看,运气也好,来这第二个月,就被风花院看中,领去习音律了。”
长夏算了算,除去这个颜姓人士,那么有十五个人是背叛安清行宫被斩杀的。
“这十五个人,所犯何事呢?”
相里葵一笑:“有忍受不了内侍院的忙碌辛苦而半夜翻墙逃离的,也有心怀不轨刻意往术师府里面凑的,还有作为后勤队伍跟随术师队伍出征时临阵逃脱的……总之,安清行宫这个地方,进来了就别想出去,实在想出去,就只能横着出去。那些人啊,享受了安清行宫于乱世之中开辟出乐园而带给他们的安逸,却又不想为安清行宫做什么,哪怕只是洗洗衣服这种小事,都觉得辛苦,他们的死,真是让人没办法同情。”
长夏认真倾听相里葵说话。
相里葵有个不自知的小习惯,每说到自己不喜欢、看不惯的事情,会不由自主地嘟嘴,她本来就长了张娃娃脸,这样一嘟嘴,更显得可爱,可嘴里说出的话却是通篇家国大义,这种反差感非常奇妙,长夏觉得很可爱,听着听着便笑了出来。
相里葵突然红了脸,轻拍长夏一下:“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当然对啊,你说什么都对!”
长夏的日常,便是这样,与相里葵说说笑笑,与相里葵郑挽月一起洗洗衣服,吃饭睡觉,平淡简单。
【8】
领班吴香衣因失职被罚去农田做了三天工。第四天回来时,她将正在河边浣衣的长夏叫走,来到距离河边不远的柳树后头,问:“你刚进来那一天,我不在,是谁带你进来的?”
长夏想了想,说:“是季掌事叫我直接进来上工的。”吴香衣问这话的意图,想必在于找出那个告知季掌事她去送衣服而害她受罚的人,所以长夏没有说出相里葵的名字。
吴香衣有些不耐烦,语气明显不善:“那么你进来之后,是怎么知道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吃饭、在哪里上工的?”
长夏回答:“叁区的兄弟姐妹们都很心善,但凡我有不懂的,大家只要手里活计不忙,都会过来教我。”
吴香衣恼怒道:“真是个愚钝的乡下人!你听不懂,我便直接问你,季掌事是怎么知道我去相里家术师府送衣服的?是谁跟她说的?身为叁区的侍人,敢告我的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长夏睁圆了眼睛,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什么?吴领班那日没来接我是因为去了相里家送衣服吗?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咱们不是负责浣洗陶家的衣物吗?领班你去相里家做什么?”
“你再给我装傻?下流没脸的小娼妇!”吴香衣火气上来,张口就是脏话,“我去农田做了三天工,你就不知道为什么、没听过一点风声?还在这儿给我装傻?”
长夏眉头一皱,语气冷了许多:“你再对我说一些粗鄙之言试试看!询问归询问,辱骂我算怎么回事?这么没教养?爹娘怎么教你的,你是没人养混在窑子里长大跟客人学了混账话吗?”
长夏一生气,音量就不由自主地扩大,粗鲁的话语张口就来。原本她还能听到不远处河边熙熙攘攘的洗衣声、说笑声,自她一番话说完之后,这些声音彻底消失了。
安安静静。
吴香衣背靠柳树,虽然看不见河边的侍人们,但还是恼羞成怒气红了脸,想对长夏动手,却被她轻巧躲过去了。
长夏翻个白眼,眼神轻蔑:“我说领班姐姐,咱们都是给人洗衣服为奴为婢的,谁也不比谁高贵。你做一个领班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等你真的攀上贵人再来踩我也不晚!还说我是乡下人,好像你是京城里来的一样。”
长夏后退一步,没给吴香衣反应的机会,自己转头就跑。
直到跑到季掌事面前,长夏才停下来,低着头喘气,掐自己一把,而后满脸泪痕抬起头来,对季掌事哭诉自己的遭遇。说作为一个新人,刚来叁区就遭到领班的针对,不给饭吃不让睡觉,还遭到辱骂,今日实在忍不住,回骂了领班几句,深觉自己行为不妥,故而来找季掌事领罚。
季掌事静静听完她的叙述,没说什么,反而拿出自己的手帕给长夏擦泪。
她正打算领着长夏去叁区,找侍人求证真实性,吴香衣便气急败坏过来了,张口打算数落长夏不是,打眼便看见长夏被季掌事牵着,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了,指着长夏便骂:“烂了舌头的小粉头,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话没说完,季掌事抄了把洗衣服的木棒,抬手便往案上敲,吴香衣立刻被震得止住话头。
这事的结果,是季掌事来到叁区向侍人们求证,得知确实是吴香衣辱骂朱长夏在先,并且言辞十分粗鄙,于是罚了吴香衣一天工钱与一顿晚饭,还放话:“叁区的侍人,不管是谁,如果有被吴领班辱骂针对的,尽管来找我做主。”才算是了结。
事后郑挽月对长夏说:“骂得真痛快!我们河边的人愣是没敢说话,生怕错过什么!”
相里葵忧心忡忡:“这样一来,吴领班更会针对你了。”
长夏点点头,说自己预料到了。从她对吴领班口吐芬芳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未来在叁区的日子会是什么样了。
可是她忍不住。
她不能忍受行宫之外烽火狼烟、水深火热,而行宫之内自己却要和一个小领班斗智斗勇。
她只是将自己无能为力的痛苦,发泄在吴香衣身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