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圣女》祝安宁

9、中篇第4章

　　05

　　王圣楠在执教生涯中一共哭了两次。一次是在刚开始带中班的一个下午，在结束过甜点进食后——每个孩子一包饼干、一牙儿苹果，王圣楠如往常一样看着孩子们上自习。因为刚吃过东西，小孩子们一时难以静下心来，不免互相说说话、聊聊天，王圣楠觉得有趣，一般也不会去呵止他们。可这一天，坐在教室第三排中间的李昊昊不知怎么了，突然起身踩着凳子站上了自己的课桌，然后右手指着王圣楠大声骂道：“操你妈的大孬种！”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管是惊诧、恐惧还是偷笑、看热闹，这一刻在座的所有孩子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高高在上的李昊昊，他们猜测着王老师会怎么收场。而王圣楠一时也被这个孩子的举动惊到了，随即反应过来又不免大怒。她实在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何这样辱骂自己。

　　跟同龄的孩子相比，李昊昊要显得聪明、有灵气很多，挑明了说王圣楠在心底对他不免也有些偏爱。可自己的诚心对待竟换来了这个孩子如此的憎恶，王圣楠又是寒心又是恼怒。况且，她认为如果自己不作出严厉的举措，教室里的其他孩子以后也将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知最终是哪个念头触动了王圣楠，她快步冲到李昊昊跟前，竟一把将李昊昊从桌子上抱下来，然后攥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了教室门外。

　　待关上了身后的教室前门后，王圣楠努力克制着自己愤怒得颤抖的声音，她忍不住揪着李昊昊的领子连声责问道：“是谁教你这么骂人的！为什么骂老师？”可李昊昊只是噘着嘴流泪，倔强得一句话也不肯说。

　　王圣楠垂头看着这个孩子，他偏着头一直在无声地流泪，眼神中既有压制不住的恐惧，也有克制不住的愤恨。为什么？！王圣楠自己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感觉到一阵汹涌而至的失望扑向自己，她第一次对这个自己平日宠爱的学生寒了心。她更因此陷入了疑惑，教育这门学问的确太过深奥，她第一次被呛到，不由深感自己的渺小和无知无能。

　　王圣楠的第二次流泪是在一节音乐课上。在春蕾幼儿园，所谓的音乐课，就是老师们从手机上学来了各种歌，然后再转教给孩子们，有《葫芦娃》《世上只有妈妈好》这样平常的儿歌，也有《同桌的你》《星语心愿》这些大人们爱听的歌。王圣楠一开始准备的歌不多，很快就江郎才尽了。为了缓解尴尬，她只好让孩子们一首首“复习”起从前学到的歌。可是唱到最后，孩子们竟然唱出了一首王圣楠从未听过的儿歌：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上市场
　　穿过大街，走过小巷
　　卖花卖花声声唱
　　花儿真美，花儿真香
　　没有人买怎么办
　　满满花篮，空空钱囊
　　如何回去见爹娘……

　　这首明快又忧伤的儿歌《小小姑娘》，轻易就打动了王圣楠的心，让她跑出教室，忍不住泪流满面。王圣楠很快学会了这首儿歌，也逐字记住了歌词，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她常常在无人之时轻轻哼唱这首歌，可每哼唱一次她都会无声地哭上一会子。

　　06

　　王圣楠当老师的时间越久，她的内心就越是平静。在一个个稚嫩孩子的眼睛里，在一声声“老师”的呼喊里，她似乎找到了生活的希望，她以为日子会就这样缓缓淌过一辈子。

　　可她的父亲王全福似乎并不这么想，从王圣楠19岁时，他就拜托着村里的媒人给王圣楠说亲。此时他的宝贝儿子小东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王全福要把全部心思和财力都倾注到这个新的“希望之星”身上，对于累赘一般的女儿，他需要赶紧打发走，了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王圣楠在四里八乡的相亲市场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虽然她面容白净清秀，但是身材矮小且干瘪瘦削，以及头发稀黄、眉带苦色，况且她的娘家依然穷困潦倒，还有一个弟弟又是如此年幼。即便有的男孩子相中了王圣楠，他的“陪审团”家人们也会给出更全面的分析：身体瘦弱、面带苦色，不是有福长寿之相；娘家贫穷，还有幼弟，日后有无限帮扶风险——这种情况在农村里频频发生……

　　相亲相亲，本就是双方互相审评彼此。有时候别人看上了你，你却看不上别人；有时候是你看上了别人，别人却又不见得能看上你。王圣楠从19岁相到了24岁，有的男孩子嫌她身材差，有的男孩子的家人看不上她的娘家；有时候是王圣楠对别人心生厌恶，有时候是她的父母无法接受对方很一般的家境……于是她就在这个村子里熬成了一个远近有名的老姑娘，而这令她的一双父母对她更是感到厌烦。

　　在乡下，除了一直在外上学的孩子，姑娘小伙儿们的结婚时间一般都很早，一般从十七八岁就开始相亲，然后很快就是结婚、生孩子。按王圣楠母亲的话说，和她一样大的小姑娘，人家的小孩子早就会满地跑了！

　　而村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传开了，有笑话王圣楠嫁不出去的，有嚼舌头猜测也许是因为她不检点、别人看不上……不管在城市还是乡下，在一些闲得无聊的人的心里，从来不缺肆意生长的恶意。

　　像王全福这么在乎面子的人，听了别人有意无意的学舌和玩笑话后，他的第一反应从来不是回击，而是顶着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冲回家，厉声叱骂王圣楠事儿多、让自己在外面丢了大人。有一年的国庆假期，他甚至气得将王圣楠锁在家里一周，期间只准她吃些白馒头、喝些清面汤——免得她出门给自己丢人。况且赖着不嫁人的女儿就是在吃娘家的白饭！他和自己的妻子都是这样想，同时把王圣楠至今未婚的原因推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