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圣女》祝安宁

8、中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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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18岁的姑娘该打发出嫁了，留在乡村里的女孩子们都面临着一样的命运安排。不上学的话，她们从18岁左右就开始被塞进相亲市场中了，然后便是温顺地接受送彩礼、结婚、生孩子这些重复了千百年的命运流程。等到孩子断了奶甚至早早直接给孩子喂奶粉，这些年轻的夫妇就远走他乡出去打工，孩子则交给爷爷奶奶来带。

　　而这些孩子，就是所谓的“留守儿童”，只不过他们大多从还未好好认识这个世界、这个村庄时，就已经缺失了和父母之间最初、最亲密的联系。就像王圣楠从前在产线上的领导马丹一样，她也会在完工休息时向身旁的小姐妹描述自己过年回家看到儿子时的欣喜，可刚会走路的儿子却极其抗拒她的拥抱，并迈着小脚步惊恐地奔回奶奶的身边，且无论如何都不愿喊出一声“妈”……彪悍如马丹也会在讲到儿子不肯认自己时红了眼眶、擤起鼻涕。

　　在王圣楠的大姨翟园长创办的这个小小的春蕾幼儿园里，有大概70个孩子，其中几乎绝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

　　即便是王圣楠也无法否认的是，尤其是在小班，这些被爷爷奶奶养活的孩子与跟在妈妈身边生活的孩子有很多不同，而他们共同的特征几乎都包括不自信，过分胆怯或过分调皮，衣服土气且邋遢，头发凌乱，鼻子下常常挂着鼻涕，冬天的时候小脸又红又皴……王圣楠认为也许是自己的心理太阴郁，所以她会觉得这些孩子们的身上早早就印上了对生活的妥协：“就这样吧，先这样活着吧”。

　　王圣楠很喜欢小孩子，却不是一个有天分的幼儿教师。她原以为幼儿园的老师们顶多就是带着小朋友们做做游戏、画个画儿，以及唱唱歌、跳跳舞、讲讲故事，可现实却让她彻底傻了眼，小孩子们并不好带！

　　小班的孩子们年龄明显偏小，两岁、两岁半岁的都不少，王圣楠甚至怀疑有的家长纯粹是为了自己省心省事而将孩子硬塞给幼儿园看着。其中一些孩子连话都还说不利索，需要老师连蒙带猜甚至让其他小朋友做“翻译”才能弄明白他们的意思，实在是太小了！且因此在课堂和活动中，他们往往只会随着自己的欲望来做一切行动。

　　在最开始的几天里，王圣楠感觉40分钟的课堂简直比她之前在电子厂待的所有时间都要长，一会儿一个孩子要吃东西，一会儿一个孩子抢了别人的玩具，一会儿一个孩子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去别人的位子上了，一会儿一个孩子突然哭起来想回家，一会儿一个孩子要“拉粑粑”、且自己还不会脱棉裤，一会儿一个孩子尿了裤子得送回家去换……手忙脚乱！王圣楠感觉羞惭难当，她既觉得对不住大姨的信任，又为高估自己而脸红。

　　而且王圣楠也不知道该教这些孩子些什么东西，中班的孩子在学习十以内的算术和认字，大班的孩子在举着双手学一百以内的手算和拼音。当然后来王圣楠有跟大姨探讨过幼儿园孩子们的学习过度问题，但大姨无奈地表示，是家长们这样要求幼儿园的，如果自己不教，他们就会将孩子送到附近其他能满足要求的幼儿园里。

　　面对这些两三岁话还说不清的小孩子，王圣楠深感自己的无知与无力，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如何带这些小班的孩子！常常是一个故事讲不完就被小朋友的各种问题和要求打断了；一起唱歌唱倦了，小朋友们自发就散了；学习数一二三，十几天之后他们就因为熟记了这一切而厌烦了……王圣楠不得不承认，这些小孩子们跟着自己确实是太无聊了，“原来小孩子更不好教啊”！

　　实在带不下去了！心思细腻的大姨早已将王圣楠的焦灼看在眼里，即便以带教老师的身份为王圣楠示范了好些天，也没能将王圣楠带上正道来，她只好在心里叹叹气，而后主动将王圣楠调换到了中班去。

　　翟园长是王圣楠的亲大姨，矮胖身材，俊眉杏眼，眸光清亮柔和，双颊总是红扑扑的，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气儿和亲和力十足。常年执教于幼儿园的职业生涯，早已在她身心上都烙上了鲜明的痕迹。只是才40岁出头的翟园长，其发根已经有半数变成了灰白色。

　　的确，在这连绵山坳里的村庄中办幼儿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师资，请不起专业老师，就连村中识字的年轻媳妇、姑娘都没办法长久地留住——相对于工资低廉的幼儿园，她们更乐意出去闯闯，涌向南方的电子厂、服装厂、鞋厂……

　　在最开始的时候，贫寒困窘的翟园长不得不一边干着下乡卖烙饼的生意，一边学着自己的母亲在家中开起小小的幼儿园，或者说是托儿所，来挣些钱补贴家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每天凌晨三四点左右就要起床开始和面烙饼，而后催赶着她那木讷又倔强的丈夫陈北方载着一筐烙好的饼下乡叫卖，之后就要赶快收拾好被腾空的堂屋，迎接一拨拨小孩子的到来。

　　教拼音、唱歌、玩游戏、讲故事……翟园长将自己一身的劲儿都使出来，好歹让这个院子里的所有孩子们都拥有了一段大差不差的学前教育经历。

　　当然，拥有着另一重身份——母亲的翟园长，还要照顾自己的两儿一女，并顾好家里院外的大小家事、农事。一个女人该有多少坚强和韧性？翟园长的一颗心，是谁都想象不到的温柔和强大。

　　在翟园长数十年的坚持下，春蕾幼儿园终于在这个山坳里慢慢站稳了脚跟。幼儿园招收的学生从本村到四周邻近村庄的都有了；而学校的常驻教师也从她自己，增加到了儿子陈一栋和儿媳陆加加；教学地点也从自家的堂屋里搬到了村口新建的三间大瓦房里。

　　这个时候她的丈夫陈北方也终于开始贡献起自己越来越多的才华。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河沟边捡来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石头，在幼儿园铺好了院子的地后，他按照自己的思路竟然在影壁前磊成了一座小小的假山，连下乡来检查的上级领导看到后都赞不绝口。不知他从哪里掘来了许多竹子、绣球花、忍冬花，全栽在幼儿园的院子下、教室前，花草生机勃勃，都长得煞是喜人。此前幼儿园在上面的压力下新换了一辆五菱车当校车，陈北方自然成了校车司机，每天开着车爬坡上山，一趟趟接送邻近村庄中的孩子。陈北方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厨子，他会在每天中午不重样地为留校的孩子们准备午饭，比如酸汤、蒸面条、家常炒菜等，虽然食材简单，但是胜在滋味可口……

　　翟园长和丈夫的配合越来越自然与默契，有时候她感觉自己似乎是苦尽甘来，终于从过去的艰难困顿中挺过来了，有时又不免更加惆怅，毕竟上面对乡村幼儿园的要求越来越严格，校车、环境、饮食、卫生……还有愈发看重的教师资格，这也是翟园长最担心的事情。

　　翟园长在过去好歹念到了初中毕业，可放到如今，她的学历根本不值一提了。至于儿子和儿媳，一个是中专毕业，但学的是药学，一个则连小学都没上完。虽然这一家三口都很有当幼儿园老师的天分和能力，但他们缺的是领导们期望的学历与证书，不免日渐焦虑。而外甥女王圣楠的到来只能勉强帮翟园长分担一些教学上的压力，不过即便如此，她依然对王圣楠抱有厚重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