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花魁》琼玉花间

5、第五章

　　又是一个微雨之夜，温四从后门的暗巷里离开了那个他与李琰生活了一年之久的院落。

　　这一天，李琰没有出现。

　　其实不用想，天底下哪个男人在经历了那种事情之后都不会再想见到这个人了。

　　与温四打点交接的，是门房上的老管家。

　　老管家给了他三百两现银还有那张户籍契纸。并且告诉他，李琰的意思是，整个屋中的家私细软温四都可带走，一件不留。

　　“温公子，您还等什么呢？”老管家揣着袖子，扬着脸，看着温四慢吞吞的背影，阴阳怪气的说道：“差不多了，自己做了那些没脸面的事儿，还指望着能接着赖在这儿？您也不必再装得恋恋不舍了。若不是咱们李家的门风好，小侯爷又这样的人品，你当你还能囫囵个儿的站在这儿？行了行了，小侯爷够仁至义尽的了，快些收拾吧，收拾得越干净越好，我们稍后还要撒些石灰去毒，否则这院子谁待了都晦气。”

　　温四并不是想赖在这里，他只是想再看看这间屋子。

　　因为在这里，有李琰留下的气息。

　　他想把这里的陈设坐落都牢牢记在心里，如果不出意外，往后余生，这间小屋里的日夜都只能在他的梦境里出现了。

　　他用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生生掐断了李琰对他的爱意。

　　起初，他原本以为李琰对他只是一时兴起，与那些流连风月的富家公子一样。

　　可那些形影不离的朝朝暮暮，李琰的情深义重，早就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个如日月星辉一般呵护照耀他的少年。

　　那个为了他不惜违旨抗命的少年。

　　那个会把他所有的欢喜都记在心里的少年。

　　光是想想，便觉得世间的美好也就不过如此了。

　　他深知自己配不上这般的美好。

　　于是，他只能以这种牺牲献祭的方式让李琰彻底放下他。

　　去匹配那个能给他同样美好的人。

　　由于老管家的催促，温四强撑着一点力气，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其实温四并没有什么要带走，或是想带走的。

　　李琰对他，当真已经仁至义尽了。

　　即便是他已经不堪至此，李琰对他的处置也不是扫地出门。

　　李琰的仁至义尽，对他的上忘恩负义。

　　从今往后，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唾弃。

　　收拾了半晌，温四只将那些银两，并几身穿得半旧的欢喜衣裳打了个包袱交给了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都要跟着他的骆驼。

　　自己抱着那把他从迎凤楼中带出来的琵琶从在老管家鄙夷的目光中从府宅的后门悄无声息的走了。

　　天上飘着零星小雨，落在人发丝上，脖颈上，冰冰凉凉的。

　　巷子里的通道很窄，平时就少人经过，更何况是这般天气。

　　粗制滥造的石子路上，布满了泥泞的青苔。在雨水的浸润下更加危险。

　　人踩上去，走一步，滑一步。

　　温四抱着怀中的琵琶，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遇见李琰之后，温四几乎从未走过这样的路。

　　当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双脚不染半粒尘。

　　弄得他这个本就该任人搓磨的玩意儿，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忽然，他脚边蹿过一只黑大的老鼠，他一时躲闪不及，一个踉跄，险些摔进了前面的泥坑里。

　　好在身后的骆驼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衣摆，才不至于让他脱手摔了怀中珍宝一般的琵琶。

　　温四回过头，满面苦涩的朝身后的小骆驼笑笑：“傻孩子，我还连个住处都没有呢，你跟着我做什么？”

　　“唔…管家爷爷总打我…别人也赶我…只有公子待我好，我当然要跟着公子了。”小骆驼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公子我们快走吧，出了巷子，路就好走了！”

　　温四抬手，摸了摸骆驼头顶稀疏的头发。

　　抬头看了眼被两侧高墙围起来的天，暗暗念道。

　　出了这个巷子，路真的就好走了么？

　　***

　　离开李琰的温四自然没有了在京中繁华之地居住的能力和财力。

　　他只能拿着李琰最后给他的那一点银子，在城郊买了个稀破的小院。

　　那院子听说过去是大户人家的牛棚，后来又转了三手，才改成了现在这般能供人住的小砖房。

　　原来的屋主是个生了痨病死的瞎眼老汉，一辈子无儿无女，又死在这样的病上，旁的亲戚都嫌这院子晦气，谁也不愿处置。

　　最终被以五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温四，连带着老人生前伺候的那几只鸡鸭都一起归了温四。

　　与其说是买院子送鸡鸭，倒不如说是买鸡鸭送院子。

　　温四也并不在乎这间院子的柴门已经关不上了，更不在乎墙上的黄泥早已脱落，必定四处漏风。

　　于他而言，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

　　他拉着骆驼没日没夜的收拾了四五天，那院子终于又恢复了些人气。

　　连带着后院的水井也都一并打通。

　　温四又买了些种子，在院子后面那一片不大丰腴的土地上种了些三七和紫苏。

　　等药草结了实，鸡鸭下了蛋，天气好的时候让骆驼背到城内集市上去换些银钱米粮。

　　李琰给的银子温四舍不得花销太多，仿佛每给出去一点，李琰这个人就会像流沙一般离他越来越远。

　　温四也有意让自己过得落魄一些，辛苦一些，就如赎罪一般。

　　离城而居的日子，温四没有一刻不在想着李琰。

　　烧火劈柴时在想他，耕种松土时在想他，喂鸡喂鸭时也在想他。

　　人人都说睹物思人，可温四对李琰的思念总是没来由的。

　　有时吃着一块儿粗面饽饽耳边也会忽然响起一声无比温柔的：“阿棠，今日我让厨上做了你喜欢吃的鲈鱼，吃完了我带你去赏花吧？”

　　那时候，李琰总会对他笑。

　　笑他站在树下，被落花淋了满头。

　　笑他因为一只扑花蕊的蜜蜂吓得跳脚。

　　那时候，李琰更喜欢抱着他。

　　李琰说，只要他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便觉得满足。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念，在温四独自一人时来得更甚。

　　***

　　那一天，骆驼背着一筐三十几只鸭蛋，并一捆药草去城中换粮食。

　　温四收拾了院子，打了水，劈了柴，骆驼依旧没有回来。

　　他坐在半塌不倒的门槛上，手里捧着那枚只差一笔便刻好的名章，痴愣愣的出神。

　　他原本想着三年五载之后，李琰对他意趣渐稀这枚名章还能在李琰身边多陪几年。

　　谁知他连章子都没刻完，就已经被李琰从身边“赶”了出来。

　　他伸出指腹摸了摸章子上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李琰的名字。

　　南征，南征。

　　李琰很喜欢温四唤他这个名字。

　　李琰说这个名字，是他出身将门的父亲对他的期许，也注定了他此生都要为征扫边疆而战，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而温四，也是他的职责。

　　李琰说，他小时候是个很倔强的人，认准了什么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比如他哪一日不想练字，父亲抽断了一个藤条都不如在他耳边说上一句：“你若不好生练字，就不给你娶温四哥哥了。”

　　为了温四他拼了命的没有战死沙场，回到京中，为得就是能实现当初在长姐婚礼上迎娶他的诺言。

　　他手染鲜血的时候想的温四的笑脸，他身陷敌营的时候想的是温四的琵琶。

　　每一次生死徘徊，他都是因为惦记着温四才活下来的。

　　李琰说的时候那样真诚，他温四却只顾着患得患失，计较着他年富贵和长久的自由。

　　在旁人看来，李琰对温四的偏爱，都只源于稚子时的一面之缘。

　　莫说是皇帝不会当真，老侯爷不会当真，就连他温四也根本不敢当真。

　　人有时当真奇怪，明明听的时候是一笑置之。

　　这会儿却每个字都能想得起来。

　　温四当真后悔，若是那时候能回应的再真诚一些该有多好？哪怕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至少，李琰会真的高兴。

　　温四攥着那枚章子，盯着天边逐渐西沉的太阳。

　　满脑子里乱糟糟的。

　　也不知没了他的李琰成婚了没有，若是成婚一定会娶那位公主殿下吧？

　　小公主配小侯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人。

　　也不知那样尊贵的小公主脾气怎么样，会不会为难李琰。

　　李琰虽然为人温和，可只是对他。对外人时，李琰总是一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态度。

　　婚后，也不知会不会琴瑟和谐。

　　也许，李琰与那小公主情投意合呢？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怎能不招人疼爱？

　　李琰的温柔将来也会给别的女子，还有他们的儿女，甚至是孙辈。

　　怎么可能只给他温四一个人？

　　想到这里，温四的脑子更乱了。而且嗓子眼儿里酸溜溜的，又苦又涩。

　　恰在这个时候，骆驼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从院外跑了回来，边跑边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公子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是小侯爷成亲了么？”温四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什么小侯爷啊？公子你是不是晒糊涂了？”小骆驼撇撇嘴，将半满的包袱往温四手里一塞：“是朝廷要征军粮，市场上的粮价涨了三成还多，这回总共就换了十二斤米，后半月可怎么过嘛。”

　　温四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米价贵了，他还以为是李琰成婚了呢。

　　他拎着米袋，敷衍的安慰了骆驼两句，并且承诺他若是没有米吃，便到山里去给他抓兔子，让他不必忧心。

　　起初，温四觉得李琰是压在他胸口的一块儿巨石，拿不起也放不下，只能留在心口让人窒息。

　　现在，温四方才发觉李琰是一颗长在他心里的大树，枝干盘根错节，根基与他血脉相连。想拔除，就会牵扯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