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无墨不成书》kreep

214、天道（三）

　　“任督，你干什么？”

　　地上，任督咬着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怒火中烧、五内俱焚的滋味是他最难忍受的，其它的他都可以无所谓……但就现在，他只要发泄，只想痛痛快快、不计后果地狠狠发泄一场！！！

　　……不论是辰风的死，还是贯穿了千百年的庞大的阴谋，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想杀了他，杀了他！！！

　　“任督，冷静！”夜影沉着脸，出手拦住他，压声喝道。

　　强捺着，任督声音嘶哑，失声低冷地笑：“魇月，你是真的厉害……他害你害得那么惨，你竟然还能像这样……保持冷静？”

　　夜影拉下脸，面无表情。

　　“不。”低声，没有丝毫犹豫，夜影抬眸看他，眼底的猩红在漆黑的瞳中若隐若现，异常妖冶。

　　“不是我冷静，而是我不得不冷静。”

　　任督瞪大了眼：“你……你的眼睛！？你怎么回事？”

　　夜影拦住他的手半松开，单膝蹲着，看着他道：“之前不说，是为大局，现在告诉你，是为了保住你的命——

　　段长风费尽心机，折磨我、陷害我，无非是想让我陷入绝望，拖我堕魔，我若如了他的愿，只待栾洲这场大劫平息，他便能一死了之，再回去向天上的榆木脑袋将功抵过，以保自己可以免去五雷轰顶和贬黜之罚。”

　　“任督，没人能帮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振作，你死了，酒馆卍字剩我一人，若是馆中一众不清楚其中原委，再遭段长风从中挑拨、颠倒黑白，到时蒙了不白之冤，我还指望你能帮我一把呢？”夜影苦笑，“你死了，谁来帮我？”

　　任督脸色发青。

　　夜影这一席话，并未浇灭他心中怒火，但相较刚刚，却让他冷静了许多。

　　“……我知道了。”任督沉着脸，低声，“但有个前提。”

　　夜影闭上眼，掩去眼底的异色，轻舒一口气：“什么？”

　　“我没兴趣帮一个死人说话。”……你得活着，我才能帮你。

　　微怔了怔，夜影笑叹：“废话？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听得懂人话？”任督憋着一口气，强忍的怒意叫他暴躁得很。

　　“你放心，我活腻归活腻，但死在段长风手上，想想还是觉得窝囊。”

　　任督无法理解：“这他妈还用想？”

　　夜影笑了笑，再睁眼时，方才的猩红之色就好像是一瞬的幻觉，消散无踪。

　　任督挪身，靠坐在楼锋年边上，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情况并不乐观。

　　门外的打斗显然是循迹而来，循的，恐怕是他们身上的血味，既如此，那么放眼整个栾洲，根本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想要把他们从段长风眼皮子底下转移，再藏到一个他难以染指的地方，夜影能想到的，只有一处。

　　想来，一城的百姓应该都已经被转移过去了。

　　门外，墨情拖住了段长风，不知还能拖多久，夜影心想，眼下，果然还是应该先离开……

　　“楼大当家。”夜影低声道，“你没受伤吧？”

　　楼锋年被点名，整个人一愣，摇摇头，从捂嘴的指缝里憋出了两个字：“……没有……”

　　“好，那你等会负责背着乙。”夜影低声安排，“任督，你呢？还能走吗？”

　　知道夜影什么意思，客观上说，这样的安排并无不妥，任督并未反对，正眼看他，皱眉：“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许是觉得语言不够有说服力，话音落下的同时，两手一撑膝，正常人一般地站起身来，面不改色。

　　夜影挑眉，夜视力好的好处就在于，就算对方信誓旦旦在一片乌漆嘛黑的环境里逞能要强，也挡不住他看清那额头上冒个不停的冷汗。

　　……行吧。

　　夜影点头，目光转向老板娘，简单颔首：“老板娘，还要麻烦你带个路，看有没有最快的近路，帮忙带他们先离开。”

　　老板娘犹豫着点头：“这倒是没什么问题，可小伙子，你呢？你怎么办？”

　　夜影淡笑：“我还有事，你们先走，到城外后也别停，我自有办法寻你们。”

　　“小伙子是惦记着门外的那位吧……？可就是刚刚那人说的，你的弱点？”老板娘过来人，凡事倒也看得开明，所谓人定的正道纲常，在生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夜影并不否认，淡淡点头：“您见笑了。”

　　老板娘摆摆手：“没什么见不见笑的，你们还年轻，若是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不管是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蒙面丧心，那便是最好。”

　　“嗯，多谢您了。”

　　“不用不用……”老板娘打开了医馆楼梯下方的另一扇小门，语重心长，“小伙子，千万保重啊。”

　　目送他们进了密道，夜影垂眸，慢慢平复下心绪。

　　然而，就在他执剑准备推门出去时，阶梯下，密道的门竟被乍然轰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七妹——七妹！我知道你在这，你在这，对吧？”

　　夜影拧起了眉，脑中的弦骤然绷紧。

　　筇桀的声音从密道深处传来：“我千里迢迢赶过来，好不容易借着乱尸混了进来，谁知道竟然迷路了，仔细一看，啊……原来是走串了啊！哈哈哈哈哈，存安城卧虎藏龙，地底下竟然还挖了那么错综复杂的地道，害我多费工夫，浪费时间！”

　　密道里炸出的尘灰在馆中弥漫，只见四个模糊的影子接连飞出在脚边砸出闷响——正是任督和楼锋年他们！

　　楼锋年背上背着伤重的乙，用绷带固定得极好，此刻背朝下摔去，愣是咬紧牙关，一只手护着身后的乙，另一只手撑地一拐，强行把自己翻过一面，正脸朝地，情急之下，险些扭断了手腕，跌得不轻。

　　夜影扶起老板娘，一边低声：“任督，还能不能动了？”

　　任督猛咳几声，擦去嘴角的血丝，颇有一种打碎牙往肚里咽的气势：“你当老子是谁？”一声提气的低吼下，随即半撑起身，把地上一时动弹不得的楼锋年连着背上的乙，一齐拖到了一边。

　　让楼锋年侧身倚在墙边，简单查看了伤势，好在刚刚的一瞬反应及时，才没让乙的伤势雪上加霜。

　　长出了一口气，任督回身坐下，看得出，已经快到极限了。

　　……夜影十分清楚，此刻的局势于他们来说有多不利。

　　外有墨情对阵段长风，内有他一人面对筇桀，以及……还要护着伤势不容乐观的四个伤患。

　　这一战，并非赢了就行。

　　伤患急需治疗，尤其是乙和任督，所以，不但要赢，还要，速战速决……！

　　“哈哈哈哈哈哈，七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那么聪明，一定在想该怎么用最快的方法一招制敌，把我打倒。”和上回在嵘曲镇不同，这次的声音不知怎的又变回了男声，翻来覆去，诡异得很。

　　筇桀哈哈大笑，却不见半分人影，俨然一副准备隔岸观火的架势：“你想一招制敌，可若是敌不出现，你就没办法了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在这守着！
　　——守着你们，你要打我，我偏不出手，就是要困死你们，看着你们死在这里，我好……慢慢欣赏。”

　　任督背靠墙边，气不过，吼骂道：“狂妄！我就不信了，魇月，我们再冲一次！”

　　夜影摇了摇头。

　　他比谁都要了解筇桀。

　　此人言语看似疯癫恶毒，不着边际，但麻烦就麻烦在，他的话务实性极高，没有十分也得有个九成九。

　　而地底密道狭窄，里面的环境不论对夜影还是任督都十分不利，饶是他们拳脚再厉害，也根本施展不开！

　　要么困死，要么在密道里耗死……

　　这样不行……

　　肯定还有，肯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走到老板娘身边，夜影压低声：“老板娘，这里还有其他的通道吗？”

　　老板娘一把骨头摔得也不轻，苦皱着脸，摇了摇头。

　　夜影沉吟着，看向了侧倚在墙边的楼锋年，手腕处肿得厉害，一大片的青紫，不能动弹。

　　而纵是在楼锋年这般咬牙拼死的保护下，乙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乱了分寸乃是战场大忌，夜影凝神，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门外突然传来交锋的声音。

　　兵刃相接的铿锵声带着回音，在脑海里循循激荡。

　　夜影低下头，绷带下，薄唇微抿。

　　这不正常……

　　筇桀说到做到不假，但若是叫他只看着，什么都不做，毫不夸张地说，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所以任督他们才会被打得这么惨。

　　他是在发泄。

　　所以……隔岸观火，其实，是受了命令，不得已而为之吗……？

　　福至心灵般的，夜影忽然间想通了。

　　握了握拳，看着乙手脚上缠着的绷带缓缓渗出血来，不再犹豫，在脑海里唤了墨情。

　　夜影没有问他先前去了哪里，为何唤他不回，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墨情斩钉截铁，回他：“不行。”

　　……这明显是他们提前设下的圈套，他的目标本就是你，这么做，无异于羊入虎口，正中他们的下怀。

　　“阿青。”夜影道，“相信我。”

　　“……”

　　脑海中，夜影的声音轻而坚定：“我还欠你一愿，不还，岂不是要让你觉得我不守信用？”

　　“我答应你，我不会死，也绝不妥协。”

　　半晌，医馆大门轰然开了。

　　门外，原本提剑而上的脚步陡然一转，往医馆内奔去。

　　看着墨情应下，夜影欣慰，眉眼微弯，目光在空中与之相对，笑意淡然。

　　紧接着，赤练剑出，足下一点，大步流星，飞身向外。

　　“影哥哥……”二人擦身而过的一瞬，墨情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

　　“一言既出。”

　　夜影嘴角微扬，轻声应道——

　　“驷马难追。”

　　医馆里的四人在墨情着地的下一刻便没了踪影。

　　余光中，唯有那道青影在尘灰弥漫的后方微侧过身，紧接着，也消失不见。

　　馆主一身冷棕，于风中伫立，面色是一如既往的稳淡，却在此刻的夜影看来，充满了虚伪。

　　他的手上持一柄黑色长镰，看得出，也是从那根手杖化形而来。

　　医馆内传来了筇桀气急败坏的声音。

　　对此，馆主并不以为然。

　　他费了大功夫，绕了整整一圈，才将所有碍事的人和物统统撇开，独留下面前这个、被他暗中摆布了五百多年的人。

　　或者应该说是……目标。

　　城外，在漫天火光的映衬下，赤练发出的光芒仍旧耀眼、夺目……

　　不肯服输。

　　馆主淡淡地摇了摇头，好整以暇，看着夜影：“你以为，你打得过我吗？”

　　夜影眸光泛冷：“不试试，怎么知道？”

　　长镰在空中划下一道，斜挥向下，停在身侧，馆主不疾不徐：“那便来吧。”

　　“试了以后，也好让你死了这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