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无墨不成书》kreep

14、驿馆诡事（一）

　　出了西坡子镇，旧西坡坡上的半块石碑在身后渐渐拉远。

　　夜影一路步行，原本需要五天的路程，因为涉及人命，愣是生生压缩了近一半。

　　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贺秋能不能撑得住，可饶是赶得飞快，毕竟是人，他也会累。

　　赶了近两天的路后，夜影自知身体需要休息，便找了一家途经的驿馆，打算歇一个晚上再继续赶路。

　　驿馆不大，像是新盖的，馆中的布局和环境倒也齐整，推门进去，便是一阵冲天的酒气。

　　一楼的位置被一群男人占了大半，看起来像是两个商队路过停下歇脚的，要说怎么看出这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是两个商队倒也不难，商队为了立招牌，都有自己独属的颜色。

　　所以如果看到一群人穿的都是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基本就知道这是商队了。

　　而此刻店里喧嚣笑骂的人中，穿插着红蓝两色，服饰风格也都颇有个性。

　　店小二见有客至，搓搓手心，一条洗的发黄的毛巾往肩上一搭，半弓着身子迎了上来，热情道：“客官您好嘞，打尖还是住店儿？”

　　“住店。”夜影说完，抬了抬手。

　　小二很懂行地伸手一接，掌心便多了一块小碎银子。

　　夜影补充道：“劳烦要间清静点的，我要休息。”

　　“得嘞您呐！身子康健，福乐安康，客官里边儿请——”店小二亮嗓喊道。

　　夜影听到吆喝，蹙了蹙眉，回头看向店小二，眼神微疑。

　　店小二挠挠头，嘿嘿一笑说：“这位客官想必是从远地刚过来的吧？您有所不知，这就好比给客栈取个吉祥名字是一个道理，我们这，若有客人进来吃住，就照着先亮一嗓子，图个吉利嘛，不管怎么说，听着也舒服不是？我们本地人早习惯了，这嗓子不喊，浑身就不得劲儿呢！”

　　夜影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小二这话不无道理，没多想，便跟着小碎步绕到身前带路的店小二上楼去了。

　　上楼前，忽觉一道凌厉的目光扎在自己身上。

　　夜影脚步放缓，侧目扫过，很快便捕捉到了那道不善的目光。

　　那人穿着一身暗红，上下装，头上用一条红色头巾裹得严实，红头巾在后脖颈上系了个结，一束黑色的细编卷发懒散不羁地耷在肩上。

　　再看那人的脸，被一块红色帕巾遮住了一半，正襟危坐在大堂的一角，看这人的气势，应该是红商队的领头人无疑，而从那人左眼上竖直划过的那道长疤来看，想来也并非什么良善好惹之辈。

　　而他盯着自己的那眼神……着实刺人。

　　不像是要图色，倒更像是要图财。

　　夜影不解，自己身上没几个钱，也不知那人到底什么眼光，认为能从他身上图的到财？

　　夜影收回目光。

　　直到他上楼为止，那道直勾勾的眼神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分毫。

　　还挺渗人。

　　但无妨，夜影能确定下面那些都是人，并无魔物混迹。

　　既是人，就不用过于操心了。

　　“这间便是了，客官您先歇着，有什么需要，我就在下边，您站出来随时招呼一声就成。”店小二领着他到了二楼最靠里的一间房，打过招呼后，便半弓着身子，关门退了出去。

　　刚进这驿馆时，见楼下猜拳喝酒、赌钱发疯、杂乱喧闹，还以为今晚该闷头才能入睡，但妙的是，夜影发现，这间客房确实清静，门一旦关上，楼下的嘈杂声瞬间就像被闷到了葫芦里一般，被压到最小，虽然还是能听得见那些人在吵些什么，却也不至于打扰到他休息。

　　驿馆的客房同一般驿馆客栈的房间并无二致，皆是一床一柜和一套桌椅，只是这驿馆大概是近年新盖的，所以这些床铺桌椅也还很新。

　　打开窗，入夜的冷风毫不客气，蹭蹭往他脸上拍刮扑窜。

　　夜影眯着眼，对着茫茫夜色，双臂搭在窗台，轻声道：“阿青，外面冷，进来吧。”

　　窗户的位置在驿馆的大门的反方向，打开窗，便是驿馆的后院，厨房似乎也设在后院，开窗后才隐约能听到锅碗瓢盆、刀过砧板的啷当声响，似乎和自己所在的这间房相隔甚远。

　　话音落下后，空气中的温度似乎骤降了一些，绷带下的嘴角微微抿了抿，夜影撤开身，往后退了两步。

　　一个白色的身影翻了进来。

　　依旧是那削瘦的身形，冷淡的面庞，和一副稍带不悦的神情。

　　阿青看了夜影一眼，薄唇微动，像是要说什么，半晌后，只听他道：“怎么发现的？”

　　夜影笑了笑：“若不是你有意让我发现，我又如何能发现？”

　　阿青垂眸，半晌没有言语。

　　见他不说话，夜影走上前，伸手帮他去拍身上的尘灰和叶露。

　　阿青低头看着他的动作。

　　忽然，他低声道：“我这般来路不明，你不怕吗？”

　　“怕什么？你又不吃人。”像是被他的话逗到了，夜影一边帮他拍去尘灰，一边笑道。

　　又是半晌无声。

　　夜影抬眸，眼中略带诧异：“……难道你吃吗？”

　　“……”

　　阿青竟是难得地噎着了，像是不知该作何解释，一时间，脸上竟是挂了些憋闷。

　　“我的脚程不慢，也亏你跟得上来。”见他这样，夜影主动岔了话题，说道。

　　拍去了阿青身上的尘灰，手上满是叶露碰了尘灰留下的泥沫，夜影侧过身，拍了拍手。

　　刚没拍两下，忽觉身后一阵凉风呼过，再回头，阿青已经不见了。

　　“……”

　　这是……又走了？

　　夜影叹了口气。

　　坐到桌旁，取下了腰间的黑色荷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头骨，以荷包为垫，将头骨放在桌上。

　　夜影盯着那颗头骨看了一会儿。

　　确切来说，这是一个鸭子的头骨。

　　曲起食指往那头骨盖上轻扣了两下，片晌，只见那鸭子骨的嘴巴动了动，紧接着，里面就传出了一个熟悉而欠揍的声音。

　　“——夜影，你终于联系我了，我他妈以为你丢了！能让我多活几年不？我心脏受不了啊，操！”

　　“……”难得你也会骂粗话……

　　辰风的声音通过头骨传了出来，声音之大，让夜影一个按捺不住就想上手去捂死那鸭头的嘴巴。

　　“……别别别，我知道了，我小声点就是了……”

　　似乎觉察到了那边诡异的沉默，辰风自觉，主动发现并改正问题，压低了音量，问道：“怎么了，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夜影思索了一下措辞，道：“倒也谈不上麻烦，只是有些好奇，我前段时间隐居得久了些，消息跟不太上，这段期间里，魔物或者魂灵中，有再生出什么新的东西吗？”

　　似乎是夜影的问法让他不大能理解，辰风反问：“什么新的东西？”

　　“……”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直接捅开天窗，他直白道：“我的意思是，比大凶更高阶的魔物，有吗？”

　　“……”

　　“……夜影，你不知道吗？”

　　少顷，辰风打破了沉默，语意犹疑。

　　“知道什么？”

　　夜影才是一头雾水，这话说的，好像不知道很不正常似的？

　　“数百年前，上千只妖魔在短短数月内大肆被屠这事，你知道吧？”辰风道。

　　夜影蹙了蹙眉，目光在自己的左腕上稍稍停留了片刻，他道：“嗯，知道。”

　　辰风说：“那段时间你闭门，这事闹得大，馆主让小黑掌柜去几个事发地都探了一遍，你猜怎么着？”

　　夜影不再插话，等着辰风继续说。

　　“酒馆初步判定，那应该是比‘大凶’更高阶的魔物，但因为没人见过其真身，所以就连其存在是否为真，是否为魔物都不能确定。你知道酒馆的，如果无法确定存在，根据规定，也就无法命名，我们私下为了方便交流，姑且将那东西称作‘青刑’。

　　据小黑掌柜说，每一场屠戮，遇害魔物的残肢断臂上都漂浮着青色的微末荧光，小黑掌柜是什么人自然不用说，可就是那小黑掌柜，他伸手去触那荧光，没知觉的，手上不明不白瞬间就多出了几道伤口，伤口极深，后来光是手上的绷带就缠了有十来天……”

　　辰风一口气说下一长串话，夜影听进去的同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鸭子头骨的嘴。

　　他一度怀疑那两片扁长的骨头会不会因为受不了这开合的频率而直接断掉……

　　“总之，凶险至极，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别犹豫，赶紧逃命！”最后，辰风狠狠补了一句。

　　夜影还想再问，就听窗外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

　　没来得及跟辰风解释，夜影简短一句“有事，再联系”，说完，曲指往鸭子头骨上一扣，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喙骨瞬间止住了动作，像被施乐定身术一般，不再动了。

　　夜影动作极快，将头骨收进了荷包中，然而还没来得及把荷包挂回腰上，阿青就从窗口轻身跃了进来，手上稳着一盆水，还冒着热气。

　　夜影见状，一时茫然。

　　唯独抓荷包的那只手在阿青翻进来的那一瞬间背向身后，下意识地在手中攥了攥紧。

　　阿青端着盆走近，将盆轻放在桌上，看着他，轻声淡道：“影哥哥，我身上脏。”

　　“……”这是要让他洗手的意思吗……？

　　只是他此刻手上还握着那颗鸭子头骨，这样一来，只怕要被发现……

　　“其实，如果有什么疑问，你可以直接问我。”

　　阿青的目光落在那冒着氤氲白气的盆中水上，缓缓道。

　　夜影蹙了蹙眉，他看着他，片晌，带着犹疑问：“当真吗？”

　　阿青点头：“当真。”

　　“……”

　　夜影想了想：“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阿青闻言，低头默了片刻。

　　“我被关得久了，从未认真看过外面的世界，你对我好，就想跟着你一起去看看。”

　　闻言，夜影原本轻蹙的眉心竟不觉和缓了些。

　　“可我此行要去的地方并不适合结伴同行。”他道，“如果你想同我逛，等我回来，再约上你，带你一起四处游逛，这样可好？”

　　虽然，是否能回得来，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阿青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抬眼却见夜影眼神认真，怔了半刻，竟活像是赶鸭子上架一般，被迫点了点头。

　　不由想到初见时，面前的少年浑身是血的模样，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怜惜，夜影无奈一笑，抬手揉上他的脑袋：“委屈你了。”

　　“……”

　　阿青抿着唇，垂眸不语。

　　夜影安慰道：“别难过了，夜色深了，你也别着急走了，先住下吧，我带的钱不够，住不起第二间房，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和我挤一张床吧？”

　　闻言，阿青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抿得更紧了。

　　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默了片晌后，道：“嗯……不介意。”

　　正想着晚上该怎么让自己睡得更安分些，就忽然感觉手腕一凉，阿青不知什么时候凑近，握住了他的手，动作自然地将他攥在手中的黑色荷包接过，放在了桌上，牵起那只手，慢慢没入盆中。

　　夜影：“……”

　　“水都打了，好歹洗一下。”阿青淡道，那双纤瘦的手指骨节分明，握着夜影的手，放在水中认认真真地轻轻搓洗着。

　　夜影一时怔了，扫了一眼被阿青随手扔在桌上的黑色荷包，眨了眨眼。

　　温水浇淋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暖意顺着手腕的线条流淌，洗得差不多了，阿青的手从盆中沥出，然后探过身，就要去牵夜影的另一只手。

　　夜影微怔，瞬间回神，当即抬起那只还没洗的手就往盆中没去，自顾自地搓了起来，只觉平时洗手都只是随意一冲，从未有过一次洗得像今日这般认真。

　　阿青的手在半空中微顿片刻，看着夜影的动作，勾了勾唇，然后转身，似是刻意拉远了距离似的往门边站着，随后淡淡道了句：“洗好了我去倒。”

　　“……”

　　夜影没答。

　　他还记得，方才阿青抬手时，那一瞬间竟让他觉得，阿青想要碰的，并非自己的手，而是他脸上的绷带……

　　这么想着，出神了一般，完全不觉自己的手还没在盆中，重复着毫无灵魂的单一动作。

　　阿青叹了口气：“影哥哥，水凉了，我去帮你再打些来吧？”

　　夜影终于回神，手上的动作一僵。

　　但饶是心里思绪横飞，在双手从水中抽离的那一刻，也不忘将手上带的水尽可能地沥在盆中。

　　夜影有些尴尬：“不用了……我洗好了，我方才只是在想……我晚上睡觉可能不大安分……所以，我就睡外侧，要是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你别管我，权当一切正常就好……或者，如果实在闹得厉害，你可以直接把我踹下床，我不会介意的。”

　　“无妨，我睡得沉，不要紧。”阿青道。

　　简单一句话说完，阿青走到桌旁端起盆，就要往窗边走。

　　“等等——”夜影叫住他。

　　阿青回头望他。

　　夜影往身后指了指，道：“门在这儿。”

　　没成想眼前这人却淡淡道了一句：“我觉得窗更好走。”

　　说完，他曲腿纵身往下一跃，便没声儿了。

　　夜影：“……”属猫的吗……

　　约莫子时。

　　距离阿青出门，已经过了快有一个时辰，夜影不觉有些担心起来，刚要站到窗前，下一秒，一个白色的身影便翻了进来。

　　夜影陡然一惊，脚尖点刹当即后撤，所幸自己的反应迅速，不然这一磕上，估计都够呛！

　　阿青翻进来，见状表情也是一滞，显然也没料到，但除此之外，面上也再无波澜。

　　他看了夜影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影哥哥还不睡？”

　　夜影点点头，反问道：“你去哪儿了？迷路了吗？”

　　在夜影看不到的角度，阿青抿了抿唇，他转身关了窗，就径直往床的方向走去了。

　　他坐在床边，弯腰脱鞋，然后看向夜影，轻声道：“影哥哥，夜深了，休息吧。”

　　夜影：“……”

　　见阿青侧身躺下，夜影心中无奈叹了一口，走到桌旁，他轻声道：“那我熄灯了？”

　　床上的阿青一动不动，轻轻“嗯”了一声。

　　夜影打开灯罩，抬手扇下，黑暗顿时将整个房间笼罩，夜影走到床边，脱下鞋，也躺了上去。

　　阿青似乎已经睡着了，夜影剑不离身，怀中抱着赤练，两个人背对着背，夜，就这么一点一点在寂静中沉了下去。

　　楼下的吵闹声不知什么时候也渐渐消停了下来，整个驿馆一片安寂，除了寒风扑过窗户发出的拍打和呼啸，再无其他声响。

　　而就在夜影正要入睡时，一声木质楼梯特有的尖细的吱呀声划破了寂静的夜，夜影睁开眼。

　　——有人上楼了。

　　脚步声很小，听得出，对方走得极其谨慎，若不是方才那意外一声，要想及时发现，除非对方有意靠得更近。

　　明显是有目的而为之，并非醉酒起夜。

　　“影哥哥……”

　　阿青原本背对着夜影，此刻却转过身来，夜影微愣，摆过头去。

　　今晚没有月亮，夜影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想了想，索性也直接转过身去，熟料，刚躺好，就听身边人低声道：“你招来了不好的东西。”

　　话里，似乎还带着丝许笑意……

　　夜影皱眉，怎么就是我招来的了？？

　　刚要说话，就感觉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夜影整个人僵了僵。

　　两者之间即便隔了一层绷带，也丝毫未能阻止那寒凉的温度透过，覆在唇上。

　　“……影哥哥，他们要的，是你的头发。”

　　阿青声音极轻，宛如沉沉夜色中的一缕青烟，袅袅渡进了他的耳。

　　黑暗中，夜影诧异地眨了眨眼：“要我的头发作甚？”

　　像是能读懂夜影的不解，阿青轻声道：“大概是因为好看吧。”

　　言到此处，仿佛又带上了那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

　　话音落下，阿青便没再出声。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夜影忽然有一种错觉，他的目光，定是正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除了在存安城的家中，夜影在外并没有拆发睡觉的习惯，这样一来，即便有突发状况，也不至于被自己披散的头发蒙了眼睛。再者，一觉醒来，反正都要梳理，所以很早以前开始他便养成不放头发睡觉的习惯了。

　　毕竟入夜水逆，再怎么都会让他倒点大霉小霉，这一点，夜影牢记于心，万一拆个头发，发绳没放好再把自己勒死了……

　　“影哥哥若是不介意，便主动舍去自己一节头发如何？”阿青忽然道。

　　夜影皱眉，从这问话中，他似是听出了一丝捉弄的味道？

　　阿青原是这般性子吗……？

　　抬手握住阿青抵在自己唇上的手，夜影低声正色道：“阿青，其实，你的头发也很好看，量也不少。”

　　“……”

　　“……”

　　一阵诡异的沉默——

　　身边人像是忍俊不禁，抬臂捂上嘴，仰过身子，扑哧一声，将笑声闷在了臂弯里。

　　夜影：“……”

　　本想着在这住一晚好好休息一下的，可谁知会碰上这种不速之客，夜影一时也很无奈……

　　笑过后，阿青侧身，面朝夜影，语气恢复如常，平淡轻稳：“影哥哥别担心，你尽管休息便是。”阿青躺在身旁，轻声道。

　　“……嗯？”夜影微疑。

　　忽然，感觉到头皮上传来一阵凉意，夜影背脊一僵。

　　阿青这是……在摸他的头？

　　夜影心情复杂。

　　……只有哄小孩睡觉才会用这种方法……

　　夜影蹙了蹙眉，垂着眸，有些不大适应，却也并未制止……

　　就这么过了片刻，头上的凉意散开，一句轻淡沉稳的话语送至他的耳畔。

　　“信我，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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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虽如此，真做起来却并没有口头说说那么简单，然而，原本打算假寐的夜影，不知何时，竟真的就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