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武宁秋

5、五、千古一帝

　　转眼百年，又是一度王母宴，小神欢欢喜喜跑来问的时候，我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去，那热热闹闹的王母宴，可说是我活了这么久来最有意思的事情了，我招来小神，又把她精细整点了一番，弄得与我殊无二致，才挥手让她去准备。就在我思忖着这次化作什么模样的时候，忽地听到门口“砰”的一声巨响，竟然有谁敢在我倾天殿闹事？我脸色一变，匆匆赶去，只见一只异兽咆哮着在殿内大肆捣乱，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那异兽竟然生着龙头马身，浑身龙鳞，看起来端的怪异，当下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人神府上捣乱？”

　　那异兽咆哮着，一道刺目的金光从额前亮起，朝我直射而来，那光芒中蕴含的冷冽力量，竟是神界罕见，我急急会出一掌，将那道光芒击落，它见攻我不着，显得有些烦躁，索性直直地朝我猛冲而来——我停在原地，待它冲至面门的时候忽然侧身一避，它顿时失去了目标，刹不住脚，狠狠地在地上栽了个跟斗。

　　它扑在地上的模样十分滑稽，我弄得哈哈大笑，听见我的笑声，它显得十分恼羞成怒，大叫道：“人神呢？快叫人神出来！”那声音居然宛如稚子，十分清脆。

　　我笑了片刻，终于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它闻言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你是人神？”

　　“是啊。”我看它一脸惊诧的模样，肯定地点了点头。

　　“人神……不是一个凶巴巴蛮不讲理老头子么？”它依然满脸惊奇，我倒觉得十分可爱，顿时起了逗它的心，忍着笑说：“我就是那个凶巴巴蛮不讲理的老头子啊，人说观音女像，是为了讨好观众，我也是这个目的嘛。”

　　“你这个人面兽心的骗子——”它显得十分生气，可惜双脚被我的白光缚住，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我摇摇头，走到它面前，俯下身说：“小家伙，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哪知它竟然异常的愤怒，眼中燃烧着似曾相识的熊熊烈火，唰的一大口咬在我腿上，我几乎跌倒，然而他却死死地不肯松口——我抚额，又是谁，对我有这样深刻的恨意？

　　我顿在那里，任它咬得够了，它才喘息着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今日栽在你手上，是我技不如人，如果被我逃出去，我一定会——”然而它未说完，我就已经插嘴道：“等你逃得出去再说吧。”

　　它被我一句话噎得没办法，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顿时想去逗逗它，要知道神界寂寞，我也好想像女娲大神一样养个宠物啊——虽然这小家伙长得怪异是怪异了点，不过声音清脆得很好听，也算不错。于是说：“小家伙，你恨我也该让我知道理由吧，我虽不是什么慈神，却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啊。”

　　它扭开头，哼哼道：“装模作样，假惺惺。”

　　我看着它，无奈地说：“你现在都栽在我手上，要杀要剐随便我了，我还跟你假惺惺个什么劲啊？”

　　它想了想，似乎也觉得颇有道理，大约觉得我面目实在不是那么可憎，方才道：“我是龙神的儿子、鸱尾的弟弟麒麟，你杀我父亲，害我兄弟，还想推脱么？”

　　我听到“鸱尾”两个字，顿时觉得双腿有些软，险些跌坐在地上——然而一刹那间的失魂落魄，已经够了，我理了理情绪，温和地说：“你父亲要弑杀众神，你哥哥要陷害我……难道众神和我就坐着等死么？”

　　“胡说！”麒麟怒道，“我父兄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们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我摇摇头，苦口婆心地说：“你看我像是信手杀人的神么？如果我是，你就活不到现在了——我和你父兄无冤无仇，何必害他们，不是被逼无奈，我也不想这么做的。”

　　它见我说得诚恳，已经微微有些相信，但出于对父兄的信任，它还是一转头，不愿意看到我的模样。

　　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它的后足因为我当时的过度自卫而受了伤，一道常常的伤口裂在那，显得狰狞而可怖，淡金色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真是个倔强的小家伙，你是兽，又不是人，难道这都不痛的么？

　　我顿时起身上前想要治愈它的伤口，哪知它一抖，挣扎着不让我触碰，可惜它已经动弹不得，就在我双手抚上它后足的刹那，一道金光自我落手处掠起，它庞大身形竟开始慢慢变化，逐渐缩小，最后化成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脸色惨败一片。

　　“你……”看清楚他的脸庞之后，我微微迷惘，这面容与鸱尾倒是有三分相似。

　　他见我失神，有些莫名其妙，“你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手掌运起淡淡白光，在他的伤口上反复摩挲，他的疼痛明显有缓和的迹象，流血也暂时止住了，但他仍然倔强地撇开头，不肯有一丝服输的迹象。

　　我慢慢将他抱了起来，一刹那之间，只觉得与多年前的某个场景重合，麒麟在我怀里，没有任何挣扎，可是我却殊无了收他做宠物的兴致，多看他一眼，我都觉得痛苦。

　　龙神九子，当年那八个已经战死在那场血战中，连第九个儿子，也被我亲手迫下了轮回，想不到此时此刻，竟然还能见到这个小家伙。让我怎能不好好照顾他？

　　小家伙在我身边的时候总是冷脸相向，但是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以后我早已经不在乎了，任凭他怎么瞪我，我依然默然的为他疗伤，导致王母宴也没去成，倒是那小神兴冲冲地跑进来给我讲宴会见闻，却一眼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苍白少年，吓了一大跳。

　　我解释道：“不用害怕，这是我弟弟麒麟。”

　　我感觉麒麟在我手下明显震了一下，愤怒的目光投向我，小神看看他，又看看我，茫然地说：“原来……原来人神大人，竟有弟弟的么？”

　　我笑着说：“是啊，你接着说，这小家伙受伤了，所以王母宴没去成，正想听听都发生了什么呢——”

　　小神闻言连连点头，“本来我们宴会与往常也没什么不同的，只是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说有人擅闯了蓬莱仙山，人类闯入仙界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天帝勃然大怒，大骂守卫蓬莱的天兵，哪知天兵说那个闯入的人是个极其厉害的人间术士，仙法强大，连他都不敌，还自称是千古一帝秦皇派来的……”

　　“千古一帝？”我哑然失笑，这些人类未免太会自诩了吧？

　　“是啊——天帝当即问所谓的千古一帝是什么意思，只听天兵说，‘人间界有个叫秦始皇的皇帝，因为统一了领土，自认为功高过三皇五帝，所以自称皇帝’。”

　　我摇摇头，按照天帝的性子，听到有人类认为自己功大于他，估计要暴怒了吧。果不其然，小神苦着脸说：“那天帝十分生气，当即也没什么兴致继续王母宴了，所以我才不得不提早回来。”

　　我听她这般说，倒是对那个自信过头的秦始皇产生了一丝兴趣，当下问道：“那秦始皇什么来头，不是什么神仙下去投胎转世来的吧？”

　　小神见我这样问，立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看着她，摆摆手说：“怎么？还有什么事情是要瞒着我的么？”

　　小神吓得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只是这个人当初迫害过人神大人，我怕说出他的名讳，您会生气——”

　　此言既出，我和麒麟都愣住了，忽地，麒麟忍着伤跳起来道：“你说什么？那个秦始皇是哥哥的转世？”

　　小神闻言呆了一呆，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哥哥？什么哥哥？”

　　我知道再说下去定然露馅，连忙挥挥手让她退下，麒麟忽然一声咆哮，“那天帝心胸狭窄，定容不得哥哥，不行，我要去救他！”说着他跳起来，我连忙施展法术，将他捆在了床上，看着他说：“你哥哥如今已不是神了。”

　　“放开我——你放开我——”他剧烈地挣扎着，我却仍然不为所动，“他已经不是神了，还妄想进入仙界，天帝要惩罚他，有什么不对？”

　　——是么？你果然不放弃么？哪怕已经被推入人间，化身凡人，也一心想要寻入神界要找我报仇么？我看着狂啸的麒麟，施术封住了他的嘴，沉吟片刻，终于冷笑着起身。

　　既然如此想找我，不如我去见你吧，也好叫你死了这条心。

　　鸱尾果然不愧是鸱尾，哪怕做了人间一个平平凡凡的王子，也能做出如此的丰功伟业，统一国家、统一钱币、统一文字……我想人类的历史，必然会因为他的这些举措而彻头彻尾的改变，从人的角度上说，他自称千古一帝，倒也不为过。我一边思忖一边御风而行，虽然身穿玄衣，浑身却散发着耀眼的白光，于是我立刻听到有不明情况的人类在地上指着天大喊：“快看，快看——女娲娘娘显灵了，女娲娘年显灵了！”

　　什么显灵，我哑然失笑，连忙飞得高了些，脱离了众人的视线，当我到达秦都咸阳时，人间已经入夜，我迟疑着，停在了秦王的寝宫前。

　　我身形一闪，施了一个隐身之术，悄悄地走了进去。

　　只见秦皇正端坐在案中批阅奏章，看起来大约中年，眉目英武，霸气非凡，与鸱尾却是半分也不似，只是从他那眼神中，我隐约可以看出鸱尾的坚毅与固执——站了半晌，忽觉无味，正想离开，却见他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我。

　　不可能，他现在只是一个凡人，莫非他看得见我？

　　我被那目光看的颇不自在，终于慢慢现出身形，一身玄衣如同月下漆黑的夜空。

　　他看着我，竟然丝毫也不觉慌张，迷惑半晌，终于说：“朕见过你。”

　　我点点头，“我叫君山。”

　　“君山……”他越发地显得迷惘，然而这迷惘之是短暂的，片刻之后他怔住，双眼投射出惊恨的目光，我知道他应当是想起来了，于是笑着说：“哪怕作为凡人，也想要寻上九天么？”

　　他亦冷笑，这个时候的他，一点也不像狡黠聪慧的鸱尾，倒真的挺似人间枭雄的霸王，我叹口气：“来世吧——等来世吧，这一世，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我，“你要怎么样？”

　　我摇头说：“我不要怎么样，只是你的皇帝之说，已经得罪了天帝，我不会害你，却也不会帮你。”

　　一刹那之间，他有些失神，“看来又是我想龌龊了——可是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不然又何必这样互相报复？”忽然之间我只想笑，于是捧着腹，哈哈大笑起来，他看着越笑越欢的我，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良久，我的笑声停歇了，他才喃喃地说：“来世吧……”

　　秦始皇三十七年，秦王政病死于沙丘平台，这场病可说是全无由来，是的，对人来说，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去只能称之为病——只因为他的名字，被天帝从冥府一笔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