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武宁秋

4、四、六月飞雪

　　就在此时，龙神的烈焰忽然涌起，眼见就要将我淹没，我冷笑着说：“你以为就凭你，能伤我么——”这样说着，五指间骤然涌出白光，越来越强，越来越亮，亮到极处，竟然盛过朝阳！这些集我的法力而成的辉光以极快速度的扩展开来，瞬间将整个东海之渊笼罩在一片急剧耀眼的光芒中，从远处看，这座孤岛就如同一轮刺眼的曜日，岛上所有的生魂死灵在一刹那之间一齐爆发出惊天动地地嘶叫声，惨烈无比，然而我却丝毫不打算停止，这就是我的力量：龙神算什么，天界诸神算什么，只要我愿意，不要说这样一座小小的孤岛，整个神界都能在我指尖灰飞烟灭！

　　这力量压抑得太久了，这样施展出来竟然异常畅快，我听见那些生灵哀叫着，或散成齑粉，或化成水雾，霎时间消散于无形，龙神的精魂发出呜呜的悲鸣声，就在这些生灵死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终于沉沉地传来：“你究竟是谁，竟然有这样的力量……”

　　我正待开口，只听到体内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传来，吓了我一大跳，那个声音是个很沉厚的女声，凝结着肃然与威严，让人不敢打断，只听那声音道：“小龙，都已经这样了，你还不打算回来么——”

　　龙神苍老的声音骤然而起：“主人……你、你竟然亲自来找我？”

　　“你是我最喜爱的宠物，我才放任你跑出来这么多年，现在你把神界闹成这样，还不够么？走吧——跟我回青要之山去。”

　　“主人……主人……我是冤枉的，主人！我根本什么也没做！”龙神苍老的声音中竟然夹着呜咽，我实在没办法想象一条老龙老泪纵横的模样，然而偏偏就在此时，我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动起来，遍布了整个视野的伏羲竟然随着我手臂的划动，渐渐消失！一片熊熊燃烧地火焰中，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听声音我以为比天神还苍老的龙神竟然这般年轻，我诧异万分，只见龙神乖顺地跪拜在我身前，道：“主人，我不是不回去，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被人这样冤枉，我……”

　　“那是我做的呢？”那个女声温和地说。

　　“什么？”龙神霍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那个人做的一切，都是我的旨意，只是想让你收收心，你是上古龙神，难道打算一世在神界做个众神之首么？”

　　龙神已经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你总归是要回到青要之山，总归是要回到我身边的，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年了，回来吧……”

　　终于，龙神低下头，诚恳地道：“是，主人，小龙知错了。”他话音未落，一团明亮的火焰中，他已经化成一条长龙，只越缩越小，越缩越短，大约缩到只有巴掌长的时候，一道人形的白光从我身体中脱了出来，小小的龙神立刻缠绕在了那白光人形的手指上，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倒是那道白光先开口：“小姑娘，辛苦你了。”

　　“你是……女娲大神？”我紧张得有些大舌头，青要之山，分明是神都不能企及，不知在何处的地方，传说中上古大神伏羲女娲的居所。

　　那道白光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看你心术纯正，为了报答你帮我找回小龙，我的这些力量，就留给你吧，希望你好好使用——”

　　眼见着白光开始缓缓消散，我终于回过神来，大惊道：“等等，等等——龙神，你走了我该怎么跟你儿子解释？”

　　龙神苍老地声音道：“就跟他说，我死了罢——唉，都是我害了他，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太固执……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好好照顾他……”

　　“我？”我指着自己地鼻子道，“照顾他？”

　　“那孩子聪明得紧——一世都没有失败过，他败在你手上，是因为感情吧……”

　　我闻言还想再问，那光芒却已然消失，我有些发愁，“感情？什么感情？”喃喃半晌，也不知结果，就在此时，我见到天神急步行来，显得十分愧疚，“唉，都是我人老眼花，竟然妄信妖孽，差点冤枉了你，真是惭愧啊……”

　　我想到必然会有神仙来接我，却没有想到众神之首的天神竟然会亲自来寻我，反而不好意思了，“也怪我自己，和妖孽走得那么近，差点误了事。”

　　天神见我这样说，温和地点了点头：”走吧，那妖孽还等我们处置呢。“

　　我却没有动，犹豫了半天，才问：“……天神大人，当初龙神，到底是为什么会被封印在这里？”

　　天神突地神色一变，想要转移话题，却见我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沉默半晌，终于道：“在我之前的老天神，是个很温和醇厚的大神，他涅槃前曾把真相告诉于我，这就是我对龙九子百般谦让的原因，因为连我也觉得愧疚——那时候众神之首，掌管神界的大神是法力最为高强的龙神，只是龙神为人暴躁，大家出于武力，才不得不服他，所以可以说是积怨已久，但是最后让上一任的天威二神一致协助陷害龙神的却是老人神。”天神顿了顿，继续道：“没有人知道老人神来自哪里，他忽然出现，陈述弊害，让老天神和老威神意识到不换掉这个众神之首，神界将永远没有安宁之日——他为人太过暴躁，把神界弄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于是三大神就联合起来，故意挑拨龙神与诸神的关系，最后终于爆发，带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也正是那场战争，人神的实力才为诸神所知，竟是连以武力为首的龙神都难以企及，最后老人神将龙神擒住，封印在了这里……这种上古神术，现今还有谁会？所以在老天威二神心里，早已经把他视作了上界来人——而事实也是如此，老人神走的时候，告诉我们他要回青要之山去了，并让我们找到你，继承人神的位置……”

　　我听了他说的前因后果，联合起之前女娲大神和龙神的对话，终于渐渐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青要之山女娲大神的宠物龙神跑到神界来玩，因为武力出众，被置于众神之首，一呆就是很多年，将神界搅得一塌糊涂。女娲思念宠物，希望他早日归来，又知道不给他一点教训他肯定不收心，于是派青要之山的上使化身人神，演了这出好戏。

　　这一切都没有错——只是冤枉了龙神，也伤害了鸱尾。

　　如果我此刻告诉他龙神已死，他必然会更加恨我吧？但是……我却又怎么告诉他真相？

　　回到神界的时候我看到鸱尾一脸苍白地立在神碑旁，浑身捆满了锁神链。他一见我，就急促地问：“父亲怎么样了？”

　　我看着他急切的眼神，狠下心来，冷冰冰地道：“他死了。”顿了顿，我咬着牙继续道：“一个扰乱神界的妖孽，死不足惜。”

　　接着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的回应，一抬头，才见他唇角噎着淡淡的笑意，眼中却沉淀着浓浓的恨意！我被那目光惊得一退，然而由始至终，他都什么没有说，只是那般看着我。

　　这是威神威严地说：“大家看如何处置这个扰乱神界的妖孽？”

　　只听诸神异口同声地说：“推上斩神台，让他灰飞烟灭！”

　　我闻言手指一握，耳边浮现出龙神拖我好好照顾他的话——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此时想起，是给自己一个借口，好饶恕他么？沉默半晌，我指节握得发白，终于沉声道：“天神慈悲，我看，就把他推入人间，让他永世轮回，不得再回到神界吧。”

　　众人见他诬陷得差点连命都没的我也这样说，倒也不好再加争辩，天神见众人没有异议，便走上前说：“好，就这样定吧——上轮回台。”

　　所谓轮回台，就是将神仙推入轮回的地方，此后生生世世，永远在人间轮回，再无机会接近神界。

　　我却微地有些厌倦了，鸱尾被捆着，推上轮回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做，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回头看了我一眼。

　　只那一眼，我就知道，他也许永远不会忘记我了——他想告诉我，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我，带着他的仇恨、愤怒以及报复，回来找我。

　　然而……就这样吧，我真的很厌倦了。说来说去，作为神的我们，也不过是上界的玩物，又该如何挣扎呢？

　　只是，他被推入轮回的瞬间，我竟然觉得脸颊微凉。伸出手一擦，才发现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我怔怔地看着坠在指尖的晶莹水珠——这是……眼泪吗？

　　神不是不应该有悲伤，不应该有泪水的吗？那这又是什么？

　　为什么我会哭，为什么我会觉得难过？

　　众神欢喜地散去，却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轮回台边，忽然也很想去人间看看。

　　生平的唯一一次，想看看人间，到底是怎般模样。

　　远山如黛，碧水如玉，澄江如链，骄阳似火，然而这样的天气，竟然下着小雪。薄薄的白雪落在我身上，却无法融化，因为神的身体，是冰冷的。原来神落泪，人间就会飞雪，无论是什么季节。

　　我最后望了一眼脚下的人间，行人都不明所以地望着一边日出一边飘雪的天空，满是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