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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请君入瓮 ...

  •   你知道当年在乡下我是怎么摆脱日本大兵的追捕的吗?
      郭振鹭絮语。
      藏在刚刚磨好的面粉堆里,门外就是成群结队的日本大兵,我在面粉堆里滚了个圈,确认自己已经白的像个发了面的馒头,才撞开门栓,一边喊一边跑,是谁是谁把我的驴吓跑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清晰可闻的笑意,像是佛门净地常挂着的八角铃铛,随着风来回的摆,摆出了悦耳声响,摆出了莫名心情。
      白筠连看着对面男人弯成下弦月的清亮眸子,兀自噤了笑意,“所以你就脱了身?”
      郭振鹭垂下头,微不可查的耸了耸肩,“算是躲过一劫吧。”他抬头,带着极端的深意重又看了男孩一眼,抢先一步截掉他的疑问。
      “三天后,日本大兵放火烧村,五十余人的热闹村子,一夜之间火光漫天,我窝在柴火堆里,攥着上级给下的死命令,眼睁睁的看着柴门闻犬吠,却等不到风雪夜归人。”他顿了顿,伸手握住白筠连在桌角敲着不停的手指,喉头一哽,继续说道,“所以,白筠连,我也过得很不好过。”
      白筠连身子怔了怔,手指尖的温热触感把他强行从那个可怕的梦里带回,他动了动手指,微微叹了口气,“所以你和我说这个是干什么?忆苦思甜?”
      “哪里有什么甜,苦日子还不知道何时是个头。”郭振鹭嗤鼻,身子微微后仰,让整个上半身尽量浸淫在一侧玻璃窗后透进来的阳光里。
      白筠连抿嘴,肩头前倾,把男人身下的竹椅往外推了推,像是了然又像是安慰的附上对方的膝盖,上下抚摸。
      “郭振鹭。”
      “嗯?”郭振鹭尾音上扬。
      “我不会过得不好的,再苦的日子我都会把它熬成糖。”白筠连顿了顿,狡黠的眨眼,“你别忘了,我可是贮存了一肚子比利时巧克力和英国黄糖的人。”
      郭振鹭嘴角上扬,看着对面男孩白净的皮肤上投影下的小簇睫毛阴影,眼神放柔,手臂上扬,揽过对方纤细的腰肢。
      “我知道,你很甜啊。”他在白筠连耳边低声喃喃,清晰可闻的看着那双秀气的耳朵不住的变红,微微偏头,衔上对方的唇瓣。
      唇齿相依间,被吻的昏昏沉沉的白筠连似乎听见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又像是庙宇的八角铃铛,有风自响,无风安详。

      这是白筠连记忆里那段日子的最后欢愉,之后无论是谁或是揣着善良或是藏着恶意问起他的故事,他都是低眉浅唱,带着上个世纪留洋归来人独有的倨傲与儒雅,眉尾向下,低声喃喃,

      “他在我眼里一直是最好的。”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二十年后,人们这样回答。
      “可他杀了您的叔叔和您的幼时好友,您也不怪他吗?”四十年后,人们这样问他。
      每当这时,白筠连又成了那个棉里藏刀的丁家大少爷,染着岁月痕迹的手指微勾,对着不远处的门檐,开口扔出一个字,“滚。”

      1948年7月5日,离小暑差着两个指头。
      这是郭振鹭呆在北平后的第一个夏天,恰逢白筠连二十五岁的生日,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一般的美好,这一天,风没有吹卷云朵,染着夏日气味的湛蓝天空飘着三三两两大片的白云,树梢也不动,驻足的麻雀更是多于往日数倍,三三两两的棕黑麻雀掩在合欢花的粉白花瓣里,是不是的探出头,眼睛也亮亮的透露着机灵劲。
      白筠连窝在床榻上,懒懒的抬着眼皮,看着面前一身戎装的吴城替他挑着衣服,撇了撇嘴,“这都什么年月了,怎么还有心搞什么生日party,老头子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都是你这个宝贝儿子。”吴城嗤鼻,好笑的睨了身后男孩一眼,把手上比对了许久的白色衬衫扔了过去,“赶紧起床,下把脸换好衣服下楼,客人都等着你招呼呢。”
      白筠连接住衬衫,不情不愿的直起身子,慢悠悠的解着睡衣扣子。
      “你快些吧。”吴城看着他懒洋洋的动作,不由的催道。
      “冯清泉和何队长不是都在下面吗,让他们招呼不就行了。”白筠连皱着鼻子,赌气的接口。
      吴城皱眉,“那能一样吗,你别和我耍嘴皮子,你再这么慢下去,我可要采取强制措施啦。”他边说边抬手,作势要撕扯对方领口。
      白筠连连忙护住,身子往后撤了半寸,不住的求饶。
      吴城看着他依旧娃气的做派,好笑的摇了摇头,丢下句催促的话转身就要离开。
      “城叔。”白筠连在身后叫到。
      “怎么了?”
      “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行动啊?”
      吴城点头,背对着他嗯了声,“长官让我安顿好你就过去帮忙。”
      男孩闻言静了静,像是隔了好久才勉强问道,“那你还赶得及回来吗?”
      吴城抿嘴,半是笑意半是挪掖,“会的,我和郭长官都会回来的。”
      “谁问他了。”白筠连声调猛地上扬,抄起一旁软踏踏的枕头就像吴城扔去,后者连忙回神,带上棕黑的木门,枕头应声砸在门板上,夹杂着白筠连炸了毛般的咿咿呀呀发出闷闷的声响。
      吴城背对着门微微叹气,脚掌微抬,走的飞快。

      窗外麻雀又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吴城突然想到了平日常和何襄穹琢磨的那出天仙配,三三两两的麻雀哪里不是那些漂亮多嘴的姐妹仙姑,而那扇轻巧带上的木门就状似那个被王母娘娘挥手画下的天河,隔着依旧赤子热忱的白筠连和满腹心事无处倾诉的他。
      没有怀疑,道都是可怜人。

      白筠连悠悠然的换好衣服出现在众人视野时,已经临近正午,平日里看上去宽敞的白家堂屋里因聚满了形形色色的锦衣男女显得拥挤不堪。
      “像是下饺子一样。”白筠连撇嘴,在一个寒暄碰杯后的转身,对身侧的冯清泉低声道。
      冯清泉低眉偷笑,伸手搡了他一下,“管好你的嘴,到时候得罪了人我可不帮你求情。”
      白筠连耸肩,眼睛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红男绿女,不屑的说,“这些人又能风光到几时,左不过临着大难就各自飞了。”
      冯清泉看着面前男孩依旧明亮的眸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仓皇换了话题,“今日请了意大利有名的糕点师傅,回头你可得好好尝尝。”
      白筠连闻言果然笑的露出两颗兔牙,抖了抖握着高脚杯的手指,“我想这一口好久了,铁定是城叔的主意吧,他一向细心,准是哪会听我说就放在心上了。”
      “这回还真不是。”冯清泉摇头,小指微直指向不远处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是谁啊?”白筠连狐疑。
      冯清泉语调微落,声线里带着微不可闻的轻蔑,“楚江,何襄穹的好友。”

      楚江端着盛着淡黄色香槟的高脚杯,上身挺直的倚在窗边,眼镜不住的盯着窗外的麻雀,像是早塑而成的石像,神色淡然。
      “楚长官?”
      楚江闻声回头,对上迎面而来的娇俏少年。
      “多谢楚长官用心,这次的酒楚长官可要多饮几杯。”白筠连眉眼含笑,伸手碰了碰对方的酒杯。
      酒杯碰撞,犹如环佩之声,叮当如玉。
      楚江揽回杯子,扬了扬嘴角,“白少爷叫我楚江就好,这回的事我可不敢揽功,是何襄穹寻来的人,又担心吴秘书因着他涉外会有怨言,就打了我的旗号,白少爷真正要谢的人可是何襄穹啊。”
      白筠连闻言浅笑,“那也要楚先生赏脸不是。”
      “客气。”楚江微笑,又像是恍惚想到什么一样,抬眼问道,“怎么不见何襄穹和吴秘书?”
      “城叔今日有行动怕是会迟一些。”白筠连扫了眼四周,“何襄穹哥可能有事出去了吧。”
      “您不好奇他们去哪里?”楚江突然扬眉。
      白筠连闻言一愣,盯着面前男人依旧不变的神色,狐疑的张了张口,“楚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楚江颔首,把手里的高脚杯放到一旁的窗棂上,状似无意又像是有心的懒懒开口,“北平市参议会白少爷去不得,东交民巷我想白少爷定是有兴趣一去的。”
      果然,男孩的眉头锁的极快,身子一侧就想往外跑。
      “白少爷。”楚江再次叫住了他。
      白筠连回头,脸上染着不寻常的潮红。
      “他们都想把你养成金丝雀,但金丝雀也是雀急了也会叫也会啄人。”他紧走两步,把手附在白筠连的虎口处,“我小时候这里被麻雀啄了一会,很疼。”楚江的手指用力,堪堪压了一个深深的红痕,他低声,用着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耳语,“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我现在只能想到您了。”
      “我勉力一试。”白筠连皱眉低语。
      “那我就先替东三省的千千学生先谢过丁少爷了。”秦明撤回身子,侧过头不再言语。
      白筠连转身,走得飞快,转到烫着金漆的大门时,余光扫到了身后的依旧站在原地的楚江,他看见他弯下腰,状似捡起什么东西一样,深深的给他鞠了一躬。

      1948年7月5日下午4时许,游行学生抵达东交民巷许慧东家大门,形式堪堪,急要强行破门,将被调配来的宪兵与军警则手持木棍枪托进行驱逐,时任北平行辕参谋长的王鸿韶借着形式暂缓,叫学生代表出面进行和谈。
      5时左右,陈继承不顾谈判的进行如何,强行从北平西苑调来青年军二〇八师搜索营同四辆装甲车,架上机枪,装上刺刀将等待谈判结果的学生团团围住。
      5时三刻,双方达成协议,学生代表走出谈判室,同时,青年军因着欢呼的学生势头难挡,当即开枪射击,枪炮声直至王鸿韶派人专门通知才得以制止。眼看形式不妙的青年军仓皇撤退,东交民巷再陷死寂。

      没有人知道带着楚江亦或是他身后某党众人所托的白筠连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只不过,那次的生日宴会,推出来足足有半人高的生日蛋糕还是没得满足白筠连亦或是冯清泉的口腹之欲,前来赴宴一乐的男男女女踩着礼服高跟鞋,打着漂亮的领结领带转头进了医院。
      迎接他们的是一场对外宣称失足落水的荒唐闹剧,和躺在病床上的白净少年。

      后来又过了很久,这些人的传言里又多了别的故事,故事里那个来自天津的有名有姓的郭特派员带着一脸刺头般的胡子膝盖一软跪在当家主事白老爷面前,在他身后站着他的秘书和与一向与他们交好的何队长。
      传言郭特派员嘴唇张张合合,一连磨了三天的嘴皮子终换来白老爷的颔首叹气。
      白老爷说了什么,这些人倒是不甚了解,但三三两两的传闻却也总是能编成事实的,每当这些话传到在场的吴秘书或何队长耳朵里,两人总是摇头不语,心思里却把原话咀嚼了个翻篇。
      白老爷当时拈着胡须,三分认真七分无奈的说,“不知道我们白家是欠你们郭家什么了。”他顿了顿,看了眼面前依旧刚毅的男人,微微叹气,“罢了罢了,这次就让你们郭家欠我们一回吧。”
      但这些话,不会有第四个人听见,也不会有第四个人看见那个跪了许久的男人猛一抬眸的眼神明亮,一切的一切都终究随着白筠连流走的血液,和郭振鹭剃掉的胡茬遗落的干干净净。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宵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霜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远处,评弹声不断,合着吴侬软语的柔情蜜意,到真是月圆花好,人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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