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重生篇【二】 ...
-
一
轻嗅着仍未飘散的香意,极淡的幽醉味道,从鼻尖稍纵即逝。
“你笑了。”苍瞑不疾不徐地望过来。
冷不防被如此意味不明地瞟了一眼,谛羽一愣,条件反射般收起唇边几不可见的弧度,冷着脸道:“没有。”
欲盖弥彰的清香四溢。
所幸苍瞑并未打算为难他,而是起身拾掇起石砖上残余着体温的毛裘,轻轻披在谛羽肩上。谛羽不着痕迹地抬眸飞掠过对方的神情,见那双墨色绸缪似千丝万缕的眼里,氤氲着浓重的温柔。
竟不是错觉。
一颗玲珑物件从抖落的毛裘中滑向地面,铃铛脆生生晃了两声便止住。苍瞑俯身将它捡起,递向谛羽,后者却恍惚一般迟迟未肯接过。
“怎么了?”
“这铃铛······本就应该是您的。”谛羽若有所思,“能从遥远的地方听见铃音,除了我们和伊穆斯前辈,就没有其他人了。”
“嗯。”苍瞑没有否认。
回忆着梦中模糊线索,谛羽尝试推测:“铃铛是您送给前辈的信物,前辈后来又把它转交于我。所以,先生一直在等手持这枚信物的人,对吗?”
“不对——先生等的是伊穆斯前辈,不是我。”谛羽的声音无意识地放弱,他悄悄低了首。“是前辈让我去见您······他让我······”
浑身开始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被自身反应惊了一跳,谛羽抿了抿嘴,哑口无言。倒是苍瞑俯身下来打断他的欲言又止,替他将金铃系回腰间。
“想回暮土么?”苍瞑似漫不经心地问着,玄黑长发垂落,望不清面容表情。
谛羽犹豫半晌,一咬牙,心虚地摇了摇头。
曾经与苍瞑的约定像一根拔不掉的铁刺嵌在肉里,时刻强迫着他保持清醒。他想不通,为何潜意识总想成为对方的食物?前辈不可能让他活生生送死,前辈嘱托的那件事绝不是“被冥龙吃掉”······
他明白,一旦跟着苍瞑回归窠巢,他便再无法挽回彼此之间的荒谬而易碎的关系。
“好,不回。”
闻言仿佛松了一口气,谛羽眼巴巴望着面前的苍瞑直起身,掸了掸衣摆,一举一动皆透露着从容不迫。他轻叹着问:“先生陪我去一趟禁阁,可以吗?”
“我需要寻找一个答案。”
二
遥远时代的雨林长久以来沐浴在光明的怀抱里,直到黑暗侵袭,一场荒诞的战争突袭般骤然爆发,从此雨水开始无尽地腐蚀光能。
弱不禁风的小遥鲲依偎在光菇伞下,他似乎瞧见一抹熟悉的人影在狼狈躲雨,朝他愈来愈近。
“嘘,”对方猛然捂住他的嘴,环顾四周后悄声道:“我只告诉你一人,别让丫头知道。”
小遥鲲扬起稚嫩的脸庞,茫然地点了点头。
伊穆斯拉着他躲进僻静的山洞里,烛光烁烁,他方才看清前辈的衣袂染着几缕触目惊心的血迹,脸色白得近乎失态,极度旺盛的火苗在眼眸里跳动。
“谛羽,你定要听仔细了,这番任务只有你才能完成,你明白吗?”
小遥鲲眨巴着清澈的眼:“明白。”
“你可知道暮土?”
“知道,我们遥鲲不可以去那里。”他平静望着伊穆斯。
“嗯,好孩子,但是你不需要一切都听从他们的安排,对吧?”伊穆斯苍白的脸上浮现明朗笑意,沉沉地拍了拍小遥鲲的肩。
“我们家谛羽才没有看起来那样软弱,总有一天你会证明,你也可以像其他遥鲲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在云间——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没有嘲笑,没有孤立,没有特殊对待,长辈们再也不会将他视作病弱的幼雏。
小遥鲲的瞳孔中泛起微光。
“你甚至可以比别人更勇敢,你要飞去云层之下的暮土,在沙尘弥漫的荒漠里前行。你会找到一座宏伟的神庙,那时候你就能看到一个身穿黑色毛裘的人,当他问起你的来历,你就拨动这颗铃铛。”
伊穆斯冲他摊开手掌,金色的铃铛透着鲜亮明澈的色泽。
小遥鲲拾起金铃,沉默着攥紧,试图用手心将它捂得温热。他清楚这铃铛是极为重要的信物,正寻思如何安置才不会弄丢它。
“接下来,才轮到任务的核心,”伊穆斯的语调渐缓,字字砸落心间,“你找到那个人之后,你一定要······”
三
幽光点点似萤火虫般浮动,灯影绰绰,宛如虚幻。禁阁的石柱燃起一盏又一盏的明灯,与轻叩地面的脚步声重重叠叠。
步伐蓦然一顿,雪白的衣摆轻晃了晃,他歪过脑袋喊:“先生。”
身畔的苍瞑停住,垂眸注视。
“先生在这里等我就好,我很快回来。”谛羽亦无可奈何,他料想上面的“长老”是不愿见到黑暗生物的。
“嗯。”
苍瞑抬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顶,柔软的发丝缠绕指间,像抚摩着皑若白雪的绸缎。
来不及反应,谛羽只觉心尖一跳。
“别······”间隔良久,他才后知后觉叮咛道:“别走丢了。”言罢便将毛裘脱掉还给苍瞑,略显慌乱地往禁阁中央的平台跑去。
似乎缺了点什么。
脚下的平台缓缓升至半空,谛羽不禁趴回石面向下方张望,一双漆黑的瞳正朝自己默默望着,寂寥的风掀起无数波澜,渐行渐远。
他忽然间生出些许懊悔。
方才应该趁机抱住先生的······那些光之后裔不都是这般道别的么。
四
小遥鲲第七十七次从高空的树冠摔下来,被柔软的光菇堪堪接住。
眼前的世界眩晕而模糊,一只手伸过来强势地将他拽起,沿着潺潺小溪一路拖回洞窟里。
“早点放弃吧,”族人面无表情看着他不甘心的眼神,“可怜的孩子,要知道你注定一辈子也飞不起来。”
小遥鲲没有反驳,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沉默的光点。
凭什么······
凭什么别人可以轻易翱翔于天空,而他却天生身体孱弱多病,凭什么他一出生便被断定是百年之内必将夭折的残缺品!
他佯装成孤僻冷漠的异类,不认命的倔强在心底叫嚣。
如同古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小遥鲲苦熬过一百年后又一百年,数不尽多少次跌落后,他渐渐掌握飞行的能力。
心心念念的是前辈留下的唯一嘱托。
月黑风高的夜,悄悄避过巡守的遥鲲长辈,他才得以离开雨林。那是他第一次背井离乡,所触犯的正是族群中流传的禁忌——绝不能踏入暮土半步,因为没有光明生物能从那种地方活着回来。
那又怎么样?
我会向你们证明我的勇敢,我再也不会被当作弱者······
五
如舞台的帷幕般向四周徐徐褪去,深邃而华美的夜空漫无边际,亭台轩榭摆着几支蜡烛,幽浮在星辰间。
由上而下的凉风刮过脸侧,直至平台悬止不再上升,被吹乱的碎发才落回原位。
“光鲲长老。”谛羽试探性唤了一声。
眼前巨大的透明羽翼宛如盛着浩瀚星河,尾鳍摆动间星光一明一灭。只听一声悠长的鲲鸣响彻禁阁,光鲲缓慢垂下珠帘一般的浓密眼睫,和蔼可亲地打量着他的晚辈。
“叫爷爷。”
“光鲲爷爷,”谛羽淡然改口道,“晚辈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乖,讲。”光鲲悠悠伸出一边长翼拍了拍谛羽的脑袋,轻声问:“我能有酬劳么······哈哈,开玩笑。”
这位爷爷一点也没有族中长老的影子。
揉着额角,熟悉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令谛羽的紧张心思减去大半。至少,光鲲爷爷不会像其他长辈那样,一言不合就要将他关禁闭。
“请问,怎样才可以对黑暗生物进行净化?让他们回归原本的模样。”
果不其然,他望见光鲲的脸色骤然一冷,而转瞬间却又卸去满脸严肃,悠然中掺着浅浅笑意。
“净化?谛羽,你之前不是已经找我问过这个问题么?”光鲲若无其事地绕着他摆鳍游动,慵懒的嗓音在长夜里流淌。“除非有一只光明生物,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被对方吃掉······”
“否则,被黑暗侵蚀的族群,只能永远堕落在黑暗里。”
“就没有别的方法吗?”谛羽攥紧衣角,克制着颤声道。
除了被他吃掉。
“你若真的相信爷爷我的答案,就不该来问第二遍。”光鲲好整以暇地眯起眼睛,淡淡的目光扫过来,长叹一口。
“真是个傻孩子哎······是谁逼你去做牺牲自己的大善人了?”
“没有。”他嗫嚅着飞快摇了摇头。
转身正欲离开,背后的光鲲却又开口:“你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引起了那场战争么?只有犯过错的人,才会想方设法地弥补。比方说······净化黑暗亦是一种自我救赎。”
谛羽登时僵住,满身血液仿佛一刹那冻结,寒意像吐着信子的蛇盘过脊椎。
他想起伊穆斯前辈的谎言。
刻意对那一次战争避而不谈,且固执谎称自己从未见过苍瞑。他分明已经帮前辈寻回了所有回忆,可如今的前辈,却再也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位故人了。
伊穆斯······前时代的先祖,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思忖间,平台在一望无际的幽寂星空中降落,中途却倏然停顿住,谛羽察觉来自不远处的几双眼睛牢牢盯住了他。
是同族的气息。
心叹一声糟糕,他不待平台重新开始下降,兀自转身腾空跃起,扑扇着白翅欲逃离对方的视野。
只见几只体型硕大的遥鲲鸣唳不止,长影从头顶上方掠过,不由分说便堵住他的去路。
“跟我们回去,谛羽。”长辈们的口吻淡漠得毫无起伏。
他微微蹙起眉,紧咬的下唇在情绪冷静后轻声挤出一句:“我······不。”
“跟我们回去。”族中的长辈们强硬地命令着他。
脚步下意识一退,谛羽仰起首,迅速朝上方的空隙腾起双翼。年长的遥鲲们哪能给他可乘之机,当即围堵过来,于他身前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大抵是没有办法了。
六
穿过禁阁遥遥银河,回到云雾缭绕的苍穹。谛羽被遥鲲群簇拥在中间,随波逐流般无力地扇动羽翼,心底的光一点点沉下去。
若是让苍瞑等的久了,他定会发觉异样,那时候他该如何救我?
谛羽随即故意振翅而翔,裹挟着劲风,试图令腰间的铃音愈加响亮。身旁的长辈望见他的反常举动,皱了皱眉,那种看待异类的目光夹杂着疏离又再一次投向他,唯独少了一味怜悯。
他冷冷地转首避过视线,长辈却喊住他:“谛羽。”
“有受伤吗?”
闻言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愕,随而又沉下脸僵硬着回答:“没有。”他想,长辈们定是听闻他与冥龙同时出现的传言了,这倒不是假。
这是又要定下新的规矩么?把他关在黑漆漆的树洞里,不允许他去寻找任何想见的人。
谛羽的翅膀扇得略迟缓了些,澄澈的瞳色仿若结着一层冰霜。
长辈顿了顿,沉声道:“你长大了。”
你不再是那只懵懂的小遥鲲了。
怔住后,心头犹如被枭鹰的利爪撕裂下一块肉,他在雪色飘渺的白云中停滞不前。
云端之末的暗层泛起一缕黑影,阴鸷的眸光飞过俊朗眉眼,像一片孔雀的翎羽镶嵌在毒蛇的獠牙间,黑云欲压城。
“你该学会自己明辨是非了,”长辈语重心长地劝道,“有的人,他会让你丧命。”
抬眸一望,偌大的黑色长影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眼看要将长辈的身躯撞得支离破碎。
“先生!”他焦急地大喊。
来不及了!谛羽眼疾手快,一把将身侧的长辈狠狠推开,冥龙在凶戾的长啸中直冲他的咽喉。
吃掉我吧。
我好不容易战胜曾属于我的命数,我可是为了拯救你的······
他轻轻合眼,却听刮耳风声依旧未散,一睁眼,才见面前的苍瞑在最后关头扭转方向,迅猛俯冲向遥鲲族群的长辈们。
鲲鸣纷乱四起,惊雷般浩荡的龙啸震彻万里长云。天间的云朵仿佛宫殿里飘摇的白色幔帐,遮掩着世间无数刀光剑影,嘈杂与混乱,尖叫声与逃窜,黑与白,在晕染过泪痕的画面里已然模糊不清了。
“又吓着你了。”耳畔传来苍瞑的低语。
双眼被一只手从背后温和覆住,脑海白茫茫一片,出神间苍瞑忽然捞过他的腿弯,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许久风声过后,远离纷杂,万籁俱寂。
被苍瞑小心翼翼放回地面的时候,谛羽蓦然扑上前,一把环住对方的脖颈。他无声地呜咽着,像是要将百年来所受的委屈与不甘悉数印刻在濡湿的衣袍上。
苍瞑不动声色抚着他轻颤的背,窒息的缄默在空气里流淌。半晌后,才哑声出口。
“我不会吃掉你的,”苍瞑静静望着怀中的谛羽,“从一开始就不会。”
谛羽无意识地咬住玄黑衣裳,愈发用力地撕扯,眼角的红衬得脸颊惨白如蜡。
他多想开口问一句,若没有黑暗与光明之间的芥蒂,他愿不愿意就这般陪伴着他,直至星辰消亡,直至时代落成灰烬。
但已无意义了。
他存活于世的唯一意义,已经被对方亲手打碎了。
艰难地缩回胳膊,谛羽面无表情将苍瞑推离自己,淡淡垂下的眸如濒死的秋蝉,未敢去望对面的表情。
“那么先生······丢下我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云雾里飘荡,陌生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