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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暮土篇【一】 ...

  •   一

      偌大的昔日宫殿笼罩在浑浊不堪的雾瘴里,一声遥远龙啸打破了弥漫的寂静气息。低哑的喉音在废墟半空回叠了几层,夹杂着一丝跋扈的警告意味。

      小矮子倏然被冻得浑身一抖,打了个寒战。他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角,胆战心惊地咽了口唾沫问:“你确定他没看到我们?“

      “放心,他的目标不是咱俩。”那人弹了一记小矮子的额头,他明显较高出不少,一袭墨绿的斗篷完美地匿进暗处角落。

      小矮子揉着脑门嘟囔了几句,又惊道:“可可可是他好像朝我们这边来了!”

      绿斗篷闻言望向一汪死气沉沉的黑水,成片的阴翳正缓慢附着上他们所在的岩石,借着烛灯的光亮,那庞然大物的投影俨然将整块石壁吞噬一般。不时有碎石尘土被震得抖落,连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不过他随后又镇定下来,拍了下小矮子的头,冲不远处另一面巨石扬了扬下巴,低声喊道:“那里。”

      那两面岩石间隔着一道算不得宽阔的缝隙,却恰好能容下一个纤瘦的人。只见一抹雪白身影蜷在石缝的阴影里,衣上似泛着点点血斑。

      ——那是一只落了伤的遥鲲,半人半鸟的形态,羽翼光芒黯淡失色,怕是飞也无力了。

      遥鲲族向来群居为生,然而这一只蠢货不仅形单影只,竟然还敢飞到这么危险的地带。也不知是胆子蛮横妄图挑战黑暗生物,还是好奇心过剩控制不住探索欲。总之,逃不过沦为猎物的命运。

      小矮子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真可怜。”

      “嘘,当心皮皮虾。”绿斗篷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拎着小矮子的后领把他提悬起来。“趁他盯上遥鲲,我们快溜。”

      冥龙的喉间传出一串古怪短促的嘶鸣,近在咫尺,清晰到心脏险些吓蹦出嗓子眼。

      “我怎么感觉,他盯的是我们······”小矮子哆哆嗦嗦扑腾几下斗篷。

      不巧,刚仰起脸便和那硕大的黑色龙头打了个照面。

      小矮子欲哭无泪。

      二人飞旋着拐了道弯,骤然间,猩红的瞳光便牢牢锁住目标。仿佛是地狱的血瀑布倾盆而下,漫天赤色在一明一暗的须臾交替中融成恐惧的汪洋。领主在凶戾的长啸里肆虐,横冲直撞,毫无半分的忌惮犹豫。

      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两人只觉五脏六腑都被这股凶悍的冲击力碎成七零八落。

      躲在岩石间的鲲若有所察地抬起眼,面上无甚表情。

      心火熄灭前的一刹那,郁闷的绿斗篷百思不解,明明是先锁定了那遥鲲才对,怎么还能临时变卦?!难道这年头皮皮虾都不按常理出牌么······

      实属离谱。

      二

      待四周重归于幽静,遥鲲才试着从石缝间探出半边身子。

      他的腰间坠着一颗红绳系住的金铃铛,伴随动作的起伏,一阵悦耳脆响将已然冻结的空气蓦然迸裂。它捎着与暮土不相符的明澈,犹如开春时一滴微不足道的雨露,偏生砸落出冰面上的第一道裂痕。

      遥鲲下意识怔住,不免一个趔趄摔在冰冷石岸上。

      眼前是无风自涌的浊水,细浪轻拍打着潭中央的一块星盘石座,坍塌的底座覆满青苔,一路蔓延而上。而那绘着星阵图的石盘上,不知何时倚坐着一个朦胧的人影。

      那人身披玄色毛裘,周身混沌缭绕。透过掺着剧毒的雾霭能依稀望见额上的两只龙角,却辨不清面容。他的一条胳膊恣意晾在身侧的铜扶手上,指骨修长分明,垂落成赏心悦目的弧度。不显分毫倦态,反而道出一股地盘之主的威慑气度。

      “你不该来这里的。”

      冥龙垂目扫了一眼,声音沉哑得一如凛冬雪岭上惊起的一道闷雷,又淡如不添任何情绪的墨。

      遥鲲的视线与他掠过一瞬的交集,只是连鲲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身体竟本能地颤了一下。

      闻言便旋即忍着疼从岸上爬起来,鲲的脸色愈发苍白。衣摆处的血污沾染些许灰尘,雪白的袖口似乎被撕咬过般,褴褛不堪中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一抹浅浅的血痕躺在其上。

      他忽然抬起手,定定盯着那隐隐作痛的伤口半晌。

      遥鲲的瞳孔犹如镀上金色的琥珀,清透至极。而眼底空茫一片,活像走投无路的迷失孩童,只唯独少了那缕惧色。

      紧接着,他听见指尖叩在石面上的轻响,好似鸣着不满,一声,两声,极具节奏感地回荡整座殿内。显然,有人在控诉不速之客的无礼。

      最后一道逐客令。

      “叨扰了,先生。”遥鲲不卑不亢地打断差点叩响的第三声,回身抬脚便走。

      他的步子略有些跌跌撞撞,全凭一股固执气强撑着意识清醒,如同忘记自己曾受过重伤似的。

      身处陌生的地盘,亲眼目睹过一场猎杀,潜意识教他还是要躲着这种危险族群一些。事不过三,已是那人的容忍底线。况且,这一身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一丁点也不记得了······

      雾中的黑影缄默不言。

      清脆的铃音袅袅,由近而远地渐渐淡出耳际。

      良久之后,再无任何动静。

      冥龙缓缓睁开一双湛蓝的眸子,瞳光微沉。似乎太久没有被回应过了,久到他记不清上一次与人交流,是在几十年、亦或几百年前?

      宛如深海底的鲸尸谷,原是万物死寂,却倏忽间闯进了一只不谙世事的无知小鱼。

      而与此同时,在冥龙视线消失的地方,一具弱不禁风的身子晃了晃,竟陡然失了气力,一头栽陷进松软的泥沙里。

      三

      遇境的晚钟声敲醒了夜色,清风微凉。

      他翘着脚靠在钟楼石门的最高处,半眯的桃花眸子溢出几许慵懒。仿佛是一座月光砌成的雕塑,星沫缀在眉骨投下的淡淡阴翳里。

      背后风声乍起,他扭过头,温雅笑容却哽在唇边。

      “你弟弟出事了,枫。”来人压低了声音道。

      “行了,知道了。”他起身揉了揉额角,笑得颇为苦涩。“你找我准没好事。”

      一道白光从石楼顶端纵身跃下。行云流水的旋身、急停,华丽的单脚落地与一副天生俊容相衬,登时惹得人群中一阵惊呼赞叹,甚至有女孩子因他的时髦发型激动得红了耳根,亲昵地称他为“卡卡”。

      枫大抵是习惯追随者的簇拥,只颔首淡淡一笑,倒也来者不拒。

      “哥······”缩在角落的小矮子弱弱唤了一声,生无可恋地把头埋进膝盖里。

      枫只投去一眼,当即一个激灵险些没站住脚。

      自家小矮子居然通身漆黑,活像整个人被一桶石油从头浇至脚底,一想便知是光翼全丢光了。

      太伤眼了。

      一边绿斗篷顶着张苦大仇深的脸默默凑到跟前。

      “也不知道那皮皮虾吃错什么药,摆在眼前的遥鲲还故意装作没瞧见,我俩根本没招惹他,结果调个头就被追了。我好不容易捡回几个光仔,还是得掉成八翼,小矮子更惨,一个光仔都不剩。”

      他拂了一把斗篷,眼里满是心疼:“可别喊我狮子八,等我找回光仔,我的九翼就回来了。”

      枫挑眉,抛出一句:“你想让我一起去墓土?”

      狮子九忙不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不可能。”

      枫摆摆手,一笑而过。云遮掩住穹顶的光亮,没有人留意到他格外不自然的脸色。

      只是有人冲狮子九提了醒,千万不要在枫佬面前提起墓土。

      除非成心找茬。

      然而狮子九人如其名,又恰恰是个口无遮拦的存在。他非但不收敛,嗓门反而因理直气壮而愈为洪亮:“我才不是只考虑我自己,小矮子的光翼丢在墓土了,我一个人找不回来,总不能眼睁睁看他真成了小黑娃吧,好歹也是你弟弟。”

      墙角黑成煤球的小矮子蹭过来,轻扯了扯枫的衣角。他想暗示对方先帮忙把心火点燃,可惜没有人读懂他的举措。

      小矮子:“······”

      枫终于敛起笑意。他眉间蹙着凝重,似乎思衬着什么。

      仅仅是收集回光翼而已,应该不至于那么巧······

      不会那么巧,遇上那个人的。

      狮子九见枫佬许久未言,只当是答应了,火急火燎抓起他的手便向通往墓土的石门里一蹦。

      “等······”

      枫话音未落,身子一歪便彻底失去重心。

      他弟弟还黑着啊!

      他暗暗将这头莽撞的狮子骂了个千遍。

      四

      猎猎朔风灌入鼻腔,散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腐味。彻骨的寒冷侵蚀着每一寸皮肤,可遥鲲却如被抽离了生机般,全身僵硬地瘫倒在荒漠里,半分不得动弹。

      黑暗植物愈发肆无忌惮疯长,将鲲淹没在无期的桎梏里。犹如一条趁虚而入的巨蟒,压制得他几近窒息。

      我不想死。我还不能死。至少······

      冥冥之中,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被遗落在记忆断层的崖边,等待着他赴汤蹈火,跨过眼下万丈深渊。

      那究竟是什么?

      遥鲲艰难地抬起脸,望向暗浊色的遥遥天际。

      他的视野时而模糊,时而坠入黑暗。猛然一声刺耳嗡鸣划破脑海,再然后,是一片惊心动魄的空白。

      歪倒的地平线上隐约伫着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恍恍惚惚间朝他踱来。

      至少临死前,我必须履行我的承诺······

      来者仿佛是裹挟着墓土风尘万物,阴冷气息涨满一袭翻飞黑袍,于周身汇聚成排山倒海的浩瀚长风。他像堕入魔障的残暴神祇,瞳孔盛映血红而狠戾的光泽,而眼尾噙着一抹叫人不寒而栗的漠然。

      风云变幻,席卷山河。

      冥龙游走的目光只一瞬便定格在鲲的身上。他稍一走近,成群的黑暗植物即刻化为齑粉,散落沙原。

      鲲似乎察觉到危险的逼近,虚弱的躯体不可控地颤栗起来。待对方缓缓蹲下身,好整以暇的两道红光掺着审视意味落在身上,他索性放弃挣扎,像一只干涸在砧板上的鱼儿,不吭不响地任由摆布。

      但冥龙并不急于动手,反倒耐着性子将满身是伤的小家伙细细打量。

      先前在遗址时候,他便发觉这只遥鲲的光能出乎意料的微弱。兴许是与其他冥龙一番缠斗过,侥幸求生后连光翼也所剩无几。可现今鲲遇见的是他,他素来心狠手辣,从不给予猎物任何逃脱的机会。

      他是经验老道的捕猎者,他清楚猎物每一个致命的部位,更清楚如何迅速咬断命门,以结束对方的痛苦······

      当视线掠过鲲腰间垂挂的铃铛时,所思便好似被一声脆响乍然扼断了。

      冥龙俯了俯前身,想近些观察那引起他兴趣的物什。然而正在此刻,前襟忽然被一只清瘦苍白的手扯住了。

      那只手的力道弱得不具有丝毫攻击性,道是威胁也不见得。不过事出突然,他毫无防备下整个身子便顺着手力朝前一倾,根本来不及反应。

      冥龙迅即稳住重心,将手掌撑在“罪魁祸首”脸侧的沙砾堆上,才堪堪避免了径直把人儿扑倒的意外。温热的鼻息打落在月色一般静谧撩人的脸庞,气氛里一时窜起古怪的暧昧感。

      遥鲲这般不安分的举动无疑是触了某人的逆鳞,彻底惹起了火。

      冥龙眉间一皱,正欲用狠,却不防撞进一双泛着水雾的剔透眼眸。

      前所未见的平静镌刻在玉髓般的瞳孔里,犹若一汪无波无澜的清潭,山间明月幽光一点,映入再血红可怖的颜色亦撩拨不动一丝涟漪。

      “吃掉我。”

      轻飘飘的口吻夹杂着命令,或许恳求,它卷入满地尘埃间,又消逝在一拂而过的风里。

      他在主动寻死。

      冥龙微微怔住,脸上划过一瞬罕见的愕然。

      纤长的五指松了劲道,蹭着冥龙的衣襟无力滑落而下。鲲似乎是昏厥过去了。

      远处的巨型骨架埋入大漠,城墙支离破碎,烽火台的高空呈着一幕云谲波诡。

      树欲静,而风不止。

      冥龙再次站起身时,戾气如潮水般褪去,眼中剩的是蔚蓝无垠的海。

      哪怕是黑暗生物,行事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准则。而对于冥龙而言,一个天生的杀手从来先遵守心底的原则,其次才是进行猎杀。他的狩猎对象只能是那些来自“光明”一面的种族。这一亘古不变的规矩,他从未逾越。

      可若是,一只丧失光翼又一心求死的鲲呢?还能算作所谓的“光明生物”么······

      他没有杀戮的必要。

      冥龙的脸色恢复寒冰似的冷漠,背过身再不予回望一眼,似是要就此由他自生自灭。可他方才离开几步,却又忆起什么一般,急急折返回来。

      世间还没有猎物活着见到他两次,小家伙打破了这一条规则。

      他静静望着地上半死不活的鲲,忖度良久,突然一把将身披的黑色毛裘扯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暮土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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