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可行》北树鸦

2、第二章

　　封砚是个行动派，立刻打开笔盖，翻开英语书去抄单词。

　　后面两个男生欣喜地看着他写字，眯起眼睛去辨认形状，随即痛苦地皱起眉头：“求你写大一点！封砚你的字太飘了，我看不清楚……”

　　封砚把十几个复杂单词抄上去，认真地和书上内容比对好几遍。

　　英语课一开始，老师果然让每个人抽出本子听写英语单词。

　　封砚从容地用左手托着下巴，眼睛偶尔瞥一眼窗户边缘，享受着抄答案的快感。

　　五分钟后结束测试，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后排的人挨个把听写本往前传：“这单元生词多，背的时间不够，同桌之间交换批。”

　　林代真和封砚同时把本子推向对方桌子。

　　纵使林代真在暑假期间就已经把这一册单词背得滚瓜烂熟，看见封砚的本子时，还是堕入了光怪陆离的奇妙世界——

　　每个字母都她都认识，但凑在一起却不知组合成了什么东西，如同无数魑魅魍魉胡乱撞击在一起，无声地散发着哭喊与嘶鸣。

　　单词笔迹不仅杂乱，而且根本无法安稳待在三线格中，往往首字母能站住脚，剩下的都肆无忌惮地往外飞出去，有的还会跳到上一行，和另一个单词撞在一起。

　　林代真已经忘了单词原本该长什么样子，她本来没必要找参照物，此刻却难以置信地掏出了英语书。

　　封砚微笑：“抱歉，我下次会认真点。”

　　“你和老师有仇吗？”

　　“倒也没有。”

　　她花费很大精力逐一校对，发现有的单词看似完整，其中却会突然缺少一两个字母，看似不像有意而为之，如果真要和老师作对，这个仇已经是血海深仇。

　　她用红笔填充其中缺少的字母，花费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还没有完成所有检查，她就听老师询问：“谁全对？同桌给他举个手。”

　　封砚举起左手。

　　林代真眼皮一跳，快速倾斜身体，把他的手摁了下去。

　　封砚：“嗯？”

　　林代真知道自己刚才突然遗忘了某个单词，听写本上那个单词是她胡乱编造，几乎不可能蒙对。

　　她小声询问：“你没认真看吗？”

　　封砚眨眼：“我看了。”

　　“哎，就两个人全对。”老师十分欣赏那两位不再翻车学霸，“那么错一个的，举手。”

　　封砚再次顽强地举起左手。

　　林代真不太明白。

　　封砚到底有没有认真看？是对她实力过于放心，还是对她不屑一顾？

　　老师很放心：“不错，这下有不少人了，错两个的再举手看看。”

　　林代真心情复杂地继续批改封砚的单词。

　　老师清点完错误在三个以内的学生，目光落在封砚身上。他知道封砚的狗爬字是个什么水平，忽然亲切地询问林代真：“封砚对了多少呀？”

　　林代真看一眼封砚。以封砚的自信表情来看，自己应该给他满分。

　　沉默一会儿后，她小声回应：“十三个。”

　　一共三十九个单词，只对了这么几个，班里学生发出难以置信的呼声。

　　林代真又看一眼封砚。他的目光迷离，闪耀出佛性的光辉，仿佛置身于万千掌声之中。

　　同学感慨：“完全不把这种事放在眼里，心态真好……”

　　林代真再俯头看他的本子——封砚真是故意的吗？

　　“封砚！”老师再次命令，“想要考上哪怕最差一所大学的话，你的字，马上给我练起来！”

　　封砚微微颔首，似乎十分尊重对方的建议，又好像完全没把这句话放进耳朵里。

　　继续上课后，封砚又看着窗边的瓷砖出神。

　　林代真想起来——他不是在瓷砖上抄了答案吗？说好的体验打小抄的快感呢？他真正想钻研的——莫非是同桌的心理落差？

　　下课后就是午饭时间，学生第一时间冲出座位奔向食堂。

　　林代真把封砚堵在座位里面没让他冲出去，伸出手指向瓷砖：“你没有认真抄吗？”

　　“认真抄了。”

　　“那为什么？”

　　“我抄错了。”

　　“抄错那么多吗？”林代真倾斜身体看过去，眯起眼睛艰难辨认上方字迹。

　　封砚很有自知之明，侧身挡住瓷砖，用微笑迷惑敌人意志：“没必要看，你不去吃饭吗？”

　　林代真加大倾斜角度：“食堂已经堵上了，晚点去也一样——上面的单词，你真的抄错了。”

　　封砚再倾斜：“我知道。”

　　林代真再再倾斜：“虽然两边都是错的，但两边错的不一样。”

　　听写本上比瓷砖上错得更多，应该说——是在瓷砖的错误基础上又错上一层楼。

　　“反正都要错，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封砚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拼不过女生的身体柔软度，掰回角度挺直腰身，手指一拧，凭空捏出一张饭卡，摊开手心邀请她，“我请你吃饭。”

　　“谢谢，不用。”林代真依旧指着瓷砖上的字，“但你可以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

　　封砚没有挣扎：“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吗？”

　　“不能相信。”

　　他打开保温杯，缓缓往纸巾上倒了水，用湿纸巾去擦掉瓷砖上的笔记：“你要知道，世上总有那么一群人会抄错字。”

　　林代真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封砚把纸巾放入垃圾袋：“下次还是请你帮我抄吧？我的正确率可以提高一半。”

　　“你认真的？”

　　封砚用玩世不恭的姿态点头：“十分认真。”

　　林代真起身离开：“我吃饭去了。”

　　封砚知道如此正经的人不会同意写小抄，立刻掐死这个话题，也起身跟出去：“一起。”

　　一天依旧平静地过去。

　　封砚晚上不住宿，晚自习后，他拿着通行证离校，见林代的椅背和后方桌子之间留着一大条缝，就说声“借过”，踮起脚尖从中穿过。

　　林代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为所动。

　　他向林代真挥手说“再见”。林代真依旧埋着头，只抬起左手作为回应：“再见。”

　　他看着林代真卡一道数学大题的思路瓶颈，欲言又止了一瞬，又觉得自己没能力帮她，只能悄无声息地消失。

　　十分钟后，林代真听着教学楼的喧闹渐消，抬头看见教室已经空无一人，终于放弃了这道题目，起身去门口关灯。

　　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宿管会在熄灯后清点人数，她不能在教室里停留过久。

　　她本该是一个透明的人，然而这次回宿舍，姐妹们却新奇地把她围起来：“做封砚的同桌，感觉怎么样？”

　　“他是不是特别有吸引力，让你整个人为他神魂颠倒？”

　　林代真点头承认：“嗯，他真的很好。”

　　姐妹们兴奋地大叫，宛若她们整个寝室都已经铁板钉钉地染上了封砚的仙气。

　　室长舒爽地深吸一口气，终于有资格反驳陈旧观念：“王紫涵那家伙还敢说封砚是个神经病，她根本就是刁钻没品味，配不上当封砚的同桌。”

　　室友之二补充：“没错，我们代真一定要把学习撑住，每天给我们更新动态。先来说说今天有什么新发现？”

　　“好像也没什么……”林代真回忆他在课上课下做的小动作，片段多得让她不知该如何截取，“我觉得他很多动。”

　　“这不是问题，多动的男孩子才有魅力。”

　　林代真点头：“还有，他写字真的不好看。”

　　“诶。”室长挥手，“装的，肯定是装的。他的脸长得那么有逻辑性，写字怎么可能差劲？”

　　林代真已经很难再相信这一点：“他没必要装这么久。”

　　“你脑子里只有学习，这就不懂了。”室长叹息一声，抬头仰望日光灯，“他在通过这一种艺术的行为，来表达他对应试教育的抨击。”

　　林代真：“……好有道理。”

　　第二日，封砚在早自习前到达教室，十分礼貌地站在林代真身边微笑：“早。”

　　“早。”林代真不会停下学习的进度，只把椅子往前一拉，留出更大的缝隙让他自己钻进来。

　　封砚半数时间还是在学习，只不过看上去学得漫不经心。

　　他一边默背古文一边转笔，右手转三圈就抛给左手，左手转三圈再抛给右手。五分钟后，他抽出一卷透明胶，把两支笔首尾相接缠在一起，转动双倍份的长度。

　　林代真感觉耳边呼呼生风，感受着秋日里额外的清凉。

　　再五分钟后，封砚又抽出透明胶，接上第三支笔。他的眼睛完全脱离语文书，现场用双手耍起长棍。

　　笔尾突然撩上林代真的头发，她的身体立刻往外一偏。封砚赶紧把笔握在手里，侧头看她表情。

　　林代真俯头背书，依然没有看他。

　　“……”

　　封砚被她的仁慈打动，解开透明胶，又沉下心去看书。

　　林代真知道，封砚虽然闲不住，却非常尊重别人。

　　他在课堂上想到了什么可以互动的事情，会先试探着邀请同桌一起参与——比如把数独表格推到她面前，或是在手上翻个花绳给她看。只要林代真不理会，他就会很礼貌地把东西悄悄撤回去，完全不打扰同桌学习，要么自己左右手分工玩，要么去邀请后面两个男生。

　　有时候他也会靠在墙上认真听讲，随意中透着一丝庄严，宛若他才是真正的教育专家，正现场考评老师的教学水平。

　　要是在课堂上专心了，他就要在课后挥发旺盛的精力，下课铃一响，他会悄无声息地挤出林代真椅子后的缝隙，突然一个百米冲刺扑向讲台，捞起讲台桌下的篮球，一路降下五楼冲入篮球场——

　　独自投篮十几次，他再掐着时间狂奔回来，踩着上课铃声钻回自己座位，气不喘面色不改，托腮等候老师到来。

　　打篮球的事，是室友告诉林代真的。部分女生一看到封砚捧篮球就开始掐表，欢欣地趴在窗口计算他冲到篮球场的速度有没有进步。

　　林代真依然沉迷学习。

　　星期四进行英语随堂测验，将花费两节课的时间考完一整张模拟卷。林代真接过前方传来的试卷，知道这就是考验她修行成果的时刻。

　　同时拿到卷子的封砚对她点头：“加油。”

　　林代真：“嗯……你也加油。”

　　她紧张地写完试卷再交卷。

　　到了晚上，室友果然问她：“你觉得你这次英语考得怎么样？要是翻车的话，封砚的同桌位置可就保不住了。”

　　她平静回复：“嗯……我觉得正常发挥。”

　　“啊，你可别说‘正常发挥’。作为一名学霸，你必须要有气死人的态度，着急地向全世界宣扬‘我这次考砸了’，这样你才能在成绩上更进一步——学霸就要利用这股神秘力量一步步上位。”

　　林代真露出一丝笑意：“我不是学霸，所以说自己考砸的话，一定会比预料的更差。”

　　“哎……不过你成绩不是班级前三，分数就算波动了，余见君也不会很在意吧？”

　　室长推眼镜：“你们没有抓到本质。”

　　所有人都看向她，等她石破天惊的答案。

　　酝酿足了悬疑气氛，室长冷笑一声：“本质是什么？是余见君在操控封砚的同桌更替吗？你们错了！从根本上操控这件事的，就是封砚本人！余见君只是他的傀儡！”

　　其余室友惊愕，随即彻悟：“室长英明！”

　　室长挑眼看林代真：“所以你的位置换不换，取决于封砚的意志。他想要换，你的成绩就必死无疑——这也许是他的磁场在发挥作用，也可能是他以不可告人的手段暗中操控老师的行为，逼迫老师给你打低分。”

　　林代真听完这狼虎之词，茫然地眨眼：“他其实没你们想的这么高深，他很天真很可爱……”

　　室长叹息：“你已经被他迷惑了。你会这么觉得，是因为他让你这么觉得。”

　　“……”

　　交谈时间非常短暂，她们洗漱完毕就熄灯爬上床，随即响起就寝铃声，几名宿管不断在窗外走动。

　　林代真忽然想到，封砚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他会希望自己稳定发挥吗？他想要让自己继续做同桌吗？

　　自己这么普通的人，他应该不会在乎吧？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几条五彩斑斓的鱼跃出水面，展开鱼鳍在空中飞行。其间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条鱼尽力地刺去——

　　林代真在清晨惊醒，此时天还没亮。

　　这人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