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可行》北树鸦

12、第十二章

　　课是临时加的，占了一节自习。几个领导在窗外飘过，技术老师端着摄像机进来拍了几张照，要对外宣传高中生活的活泼与健康。

　　学生们配合地拍完照片，恭送领导们离开，马上恢复一滩烂泥的原状。

　　女老师和同学们聊人生，赶作业的渣渣们继续赶作业，班里的话痨们身处天堂，简直要翻出桌肚里偷藏的瓜子邀请老师一起嗑，把课堂氛围唠得扶摇直上。

　　下课前十分钟，老师叫停了孜孜不倦撸作业的学生，让每个人拿张白纸，口头报出了十个问题。

　　学生们一边写一边聊，几回合下来就知道了前后左右的人写出了多奇怪的玩意儿。

　　老师也没打算看答案，对这股子热闹很满意，推波助澜道：“写完的同学和同桌交换一下答案，互相聊聊自己的想法。”

　　热闹蒸蒸日上，林代真什么都没有。

　　她对问题没有兴趣，脑中还在推演数学大题需要使用的计算公式。谭睿拍拍她胳膊让她写，她敷衍地写了几个，脑中的系统运行受阻，她感到心烦意乱。

　　她没有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生气，只觉得这些问题毫无意义。

　　这像是要在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中建立一个宏伟绚丽的花园，别人等着赞叹这项工程的伟大精湛，只有她看到了其中的结构岌岌可危。

　　谭睿探过头来看：“代真写了什么？看看。”

　　在被人看见答案之前，林代真快速用橡皮擦纸，“刷”地一声把纸蹭成了两半。

　　谭睿笑道：“你写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呀？”

　　林代真也露出微笑：“我写得不好。”

　　听到这个撕纸声音，她倒舒服了不少。

　　她最终依然什么都没写。

　　回忆结束。

　　那是两个月前，她还在学霸区。

　　林代真转了一下笔。

　　笔“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

　　封砚的左手食指跳了一下。他的警惕性极强，看了一眼林代真，又抬头看了一眼化学老师自嗨，再俯头看自己桌上的化学卷和英语卷。

　　确认安全后，他给自己化学卷上的分子质量数据纠了个错，继续翻英语试卷。

　　完形填空的文章和选题永远不在同一面上，他唰啦唰啦地把半张卷子前翻后翻，爽了几把后突然停下手。

　　——这人刚刚转笔了吧？

　　他看着林代真。

　　林代真也看着他，神情极其无辜。

　　——行，是他的错。

　　他继续埋头唰啦唰啦地翻卷子。

　　化学老师突然停止讲课，一言难尽地看着封砚。

　　全班寂静下来，一起默默凝视封砚。

　　最可怕的是，封砚难得做题做得兴起，对此全然不知，把哗啦哗啦翻纸的尴尬反弹给了在场所有人。

　　林代真闭上眼，拇指指甲抵在水笔笔帽上。

　　“咔”地一声轻响，笔帽飞出去弹在封砚太阳穴上。

　　封砚突然抬头，再侧头对上全班人的目光。

　　众人终于能把尴尬送还给他，心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轻声笑起来。

　　封砚却没有接收尴尬，埋怨似地咂了一下嘴，只嫌他们打断了自己的好状态，又俯头下去漫不经心地抽出了化学试卷。

　　化学老师的嘴张了张，见他也没特意捣乱，于是没说什么，继续对着题目唱独角戏。

　　等老师再次渐入佳境，封砚以不经意的幅度侧过身，指尖敲了敲张帆杰的桌子。

　　张帆杰小声回应：“干嘛？”

　　封砚突然反应过来，那个笔盖的运动轨迹不对，不是从后面弹过来的。

　　“呲呲。”李超旦发出暗示的声音。

　　封砚有些难以置信，俯身捡起了笔盖，再看了林代真手里的笔，确定属于同一套。

　　他把笔帽放在指尖拧来拧去，托腮看着林代真写字，等她停下笔思考的瞬间，他也用拇指把笔帽轻轻一弹。

　　笔帽高高飞起轻轻落下，正好歪斜地扣上她水笔尾端。

　　“……”林代真用余光瞥他，封砚眯起眼睛露出微笑。

　　他一点也没有怪罪的样子，在发现用笔帽弹他的人是林代真后，甚至还十分开心。

　　他往往开心得莫名其妙，而且从来不吝啬把开心分享给别人。

　　林代真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个表情，意识到耳后逐渐蔓延一丝热流时，立刻警惕地收回目光，把笔盖按入笔杆尾部，抬眼看化学老师已经把进度条拉到了哪里。

　　窗外不断传来雷声的闷响。

　　窗外越来越暗时，教室内就越来越明亮，林代真忽然觉得教室内的日光灯白得耀眼。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噼里啪啦的雨声有一瞬间盖过了老师的声音的声音，似乎形成一道屏障，把林代真包裹在一片安宁祥和的城墙之内。

　　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她情不自禁地又用余光望向封砚，看见他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正试图隔着室外走廊偷窥教学楼外的雨景。

　　这座城墙往外推，把封砚也囊括其中，收纳了他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空中楼阁构建起来了。

　　阁楼太过真切，林代真突然清晰地感觉到——这是假的。

　　封砚这个人，好像是雨幕中的一个蜃景，本来就不该存在，只有消失了才是真实的。

　　“哇——”听到雨声，全班响起惊呼。

　　化学老师呵斥：“哇什么？你们没见过下雨吗？”

　　“哇——”

　　“可是这雨好大！”

　　“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雨！”

　　化学老师无奈地叹气：“这算什么大雨？等你们考砸的那天、失恋的那天、失业的那天，雨肯定比今天还要大，到时候再喊也来得及。”

　　学生们不在乎：“可是现在雨真的好大啊——”

　　张帆杰托腮感慨：“能这样一起欣赏下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封砚轻轻笑了一声。

　　一道白色的闪电划过夜空。

　　林代真突然像从睡梦中惊醒。

　　在全班学生的惊呼声中，震耳欲聋的沉闷雷鸣声炸响，人类的内脏和窗户桌椅一同出现了剧烈的共振。

　　“……”尖叫声不绝于耳，林代真张嘴深吸一口气。

　　虽然这可能不是她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响的惊雷，但至少是过去一年中最响的一次。

　　这个时候，她和全班同学在一起，和封砚在一起。

　　而下一次，她就已经和自己熟悉的人各奔东西，甚至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一面。

　　闪电和雷鸣持续交替。

　　教学楼的电闸起跳，教室的灯光熄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学生迎来新一轮的尖叫。

　　封砚伸出左手，在林代真脸前晃了一下。

　　林代真的眯了一下眼睛，忽然不动声色地留下两行清泪，泪痕在闪电白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

　　“……”封砚瞬间慌张地回头看两个后桌。

　　两个后桌正抱在一起，激情忘我地加入了全班的惨叫浪潮，根本不在乎自己前面发生了什么。

　　“……”封砚回过头，只能抬起左手搭住林代真的肩膀，“没事的。”

　　“没关系。”林代真默默擦掉眼泪。

　　实际上在嘈杂的背景中，他们都没有听到对方发出了什么声音。

　　五分钟后，闪电亮度降低，雷声渐渐远去。

　　教室灯光重新亮起。

　　化学老师已经坐在讲台桌前的教师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被吓哭的一群学生：“你们啊真的是。”

　　教室里莫名又爆发出哄笑声：“哈哈哈哈哈——”

　　林代真也跟着笑了一下，然后俯下头没说什么。

　　这是白天的最后一节课，学生们上课的心思全无，等下课后迎着雨跑去食堂。

　　住宿生的雨伞都放在宿舍里，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在突发下雨时狂奔，等班级门口的拥堵缓解后，林代真也起身打算往外走。

　　“要吗？”封砚突然从抽屉里摸出折叠雨伞，把伞头顶在她的腰后。

　　林代真回过头并挥手告辞：“没必要。”

　　“我不用，你用吧。”

　　“真的没必要。”林代真笑着点头，小跑着穿过教室门。

　　张帆杰把教辅卷成一个纸筒，戳封砚后背并小声说：“冲啊，快给她打伞去啊！”

　　“算了，没必要成为别人的谈资。”封砚把伞放到他桌上，“你们用吧。”

　　张帆杰：“欸你自己不用吗？”

　　封砚起身也离开：“大多数人没打伞的时候，我会感觉我很不合群。”

　　张帆杰沉默两秒，然后搂住李超旦的脖子：“但我就喜欢成为一枝独秀的感觉——我们走！”

　　晚饭过后，林代真在寝室里快速洗完澡洗完衣服，拿起雨伞看了一会儿宿舍外的雨幕，于是把裤腿卷起来，直接穿着拖鞋往外走。

　　室长忽然开口：“代真你就穿拖鞋去上晚自习吗？”

　　“啊……嗯。”林代真点头笑道，“因为我只有两双鞋子，不能一天之内把两双都打湿。”

　　“很有道理。”室长想了一下，于是也转身换上了拖鞋，另外两个室友见状，也心动地一起换上拖鞋出门。

　　四个人一路淌水回到教学楼，先在走廊里把伞甩干，再用拖鞋踩着湿淋淋的地板，啪嗒啪嗒地往教室里走。

　　热闹的教室里，没人在乎她们刚从哪里摸完鱼回来。

　　林代真走到位置边上，看到封砚已经脱了湿透的鞋子和袜子，正勾起被泡发的双脚踩在椅子上，侧着身子和后桌聊天。

　　同样晾着两只脚的张帆杰突然把脚放下去，发出聊胜于无的惊呼：“别看！代真姐姐你别看！”

　　“……失礼了。”封砚回过头看到林代真，也非常要脸地赶紧把脚放回桌子底下，然后俯头盯上了林代真的拖鞋。

　　“……”张帆杰和李超旦也盯着林代真的拖鞋。

　　廉价的红色卡通拖鞋里卡着一双白皙的脚，裤腿一直卷到了膝盖上，两条纤细笔直的小腿上沾满了被雨水溅上去的细小黑色污渍。

　　林代真的十个脚指头勾了一下，浅浅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尴尬。

　　“对不起。”三个男生同时把视线挪走。

　　于是就当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