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农村女大学生生活纪实》枯荷包冷饭

8、他的挣扎

　　可以说，我们的一切苦难都来源于他。
　　可以说，他的一切苦难都来源于他的挣扎。

　　我自己一直觉得我很懂他，所以接下来我要分析他。
　　分析我的父亲。
　　分析我的父亲，首先要从分析他的理想开始，他的理想，也可以称之为他的挣扎。
　　可以先介绍一下他，他也是小学文凭，然后读完了小学，家里太穷，他就去给人当那种木工学徒。

　　之后，再长大一点儿，他就去打石头。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打石头，就是那种非常大的，浑然一体的大石头，一群人把石头切小块，切得方方正正。
　　打石头，非常需要力气，没有力气根本打不动石头。
　　就是用那种锤子加錾子（是叫这个名字，是不是这么写的，我不确定。錾子是一根长长的钢做的，然后一头是尖的，一头是平的，方便锤子敲打。）
　　你知道锤子敲在錾子上是什么感觉吗？小时候我自己贪玩试过，当时用的还没有多大劲，就是手被震得很麻很痛。
　　而要用这样的原始工具，敲开那种巨石，我不可想象。
　　夏天里，烈火大太阳，背上晒脱一身皮，然后还是一天都不能休息。
　　使得是力气，用的是血汗。
　　很奇怪的，那个时候我爸爸多大？大概是十三四岁，我不知道我十三四岁可以做什么。
　　而且，为什么作为我爸爸哥哥的伯伯，却从来没有去做过这样的事情来贴补家用？

　　之后，我听我奶奶说过，然后打石头都用那种机器切割了，打石头就挣不了钱了，爸爸就去学那种切砖造房的技术。
　　后来我就不清楚了，我记得很小家里有一片鱼塘养鱼。
　　他成夜睡在那个池塘边上的那个草棚子里，里面都是谷草堆成的，夏天里，池塘边的蚊子虫子多得如麻，可他要在那里看着，防止有人来摸鱼。

　　大夏天的正中午，那个时候的天气有三十八九度，可他也不休息，带着我妈妈去上坡种地。

　　卖水果，常常要占那种比较好的位置，前面的位置，所以要去的很早。
　　我的记忆里，他们永远是四五点钟就起来了。
　　然后我妈妈开着她的三轮车去占位置摆摊子，我爸爸开着他的三轮车去水果市场进货。
　　夏天里的凌晨四五点还好，冬天的凌晨四五点呢？每天都是如此。他们连副手套也舍不得买！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卖水果，偶尔也会拉老家种的那种小菜，和自家产的水果下城。
　　我记得有一次，他开的是他那辆摩托车，然后左右都有两个大筐，里面装的全是那种自家的橘子。
　　然后他还要顺便带我们下城去，一个摩托车能有多少空间？
　　他坐在前面开车，二妹在中间，我在最后，二妹的脚放在橘子上面。
　　而那个筐太大了，绑在两边，我只有一个非常小的位置。
　　如果有人知道，就是那个铁的最后的那个位置。
　　而且我根本放不下脚。
　　所以我是背对着他们坐的，就双脚吊在最后。
　　当时我其实非常害怕，一直抓着那个筐上的绳。
　　十几公里地，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那些开在我爸爸后面的车子的灯光。
　　非常晃眼。

　　你们种过豌豆尖吗？
　　就是过年大家很喜欢拿来做汤，或者烫火锅的那种蔬菜。
　　一般过年的时候，都要涨价。
　　有一年，他种了一大片地。
　　豌豆尖非常讲究新鲜，前一天摘的，第二天就恹了，所以必须要早起去摘。
　　可是那片地实在太大了，所以那次我记得我们是下午很早吃了饭，就睡了，睡到半夜十二点。
　　去摘豌豆尖。冬天刚刚下过霜的田地里。
　　去掐尖儿那一截。
　　我只记得我的食指被我的大拇指掐得最后都麻木得痛了，双手被冻得已经动不了。

　　他不仅种过豌豆尖，他还种过仔姜，养过猪。
　　都是他认为比较能够挣钱的，还想种蘑菇，买了一堆东西，养兔子，给兔子自己焊笼子。
　　他一做什么，都会比较大规模。
　　当时我还小，就会觉得比较大规模，或许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种豌豆尖也不是几块地，而是有的地，可以种的地，他都种上。
　　他一直想用他农民的方式“发家致富”。
　　不要怪罪他，他仅有的知识和经验，只能给他提供这样的方式。
　　做这些当然不能发家致富了。
　　兔子生小兔子之后，应该怎么照顾小兔子，怎么才能让兔子快点长大，我想我们当时那个时代，一个只有小灵通的时代，还学不会利用信息，只能凭借经验，所以他意料之外的失败了。
　　那些花费大量时间焊的笼子都搁置了。
　　养猪，也养过二三十头，可是能有什么搞头呢？

　　把家里的橘子树，都锯掉，然后一一接上桃子枝。
　　可是长出来的桃子非常小，也不怎么出产。
　　他成天都在田地里，他没有一刻停下来过。
　　这么多年来，每天凌晨四五点就起来进水果，卖水果。
　　偶尔给家里的田地打农药，种地，收果，你说他哪天休息过吗？
　　其实并没有。
　　这都源于他的理想，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挣大钱。
　　挣大钱是为了出人头地。
　　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他。
　　他问我：“凭什么别人都发家致富了，自己却不行呢？”
　　他去过浙江打工，又在家里折腾田地，田地不出产，又去卖水果，养猪养兔。
　　从他十几岁开始，打石头贴补家用，
　　到二十出头成家，他四处奔忙。
　　直到三十几，把存起来的钱又折腾干净。
　　四十几，他又一次为了他所谓的理想，去了外地打工。
　　他在这二十年里，养大了两个已经上大学的一双女儿。
　　修起了一座房子。
　　在我看来，他挣扎的方式非常原始，甚至是淳朴的。
　　一个淳朴的农民，以他的方式挣扎，最后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是的，理所应当没有任何结果。
　　所以三十几岁他也开始买彩票。
　　买了几年，发现那也不过是虚妄，所以又放弃了。
　　他吃苦耐劳，做什么都认真。
　　他付出了他的全部努力。
　　可是，没有一点儿结果。
　　所以，理所当然他走向了颓废与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