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农村女大学生生活纪实》枯荷包冷饭

12、他的自苦

　　他曾经精神衰弱，到了需要用药物来控制的地步。
　　通常是一夜都睁着眼，然后第二天起来又照常工作。
　　这可想他到底是多么的苦闷和焦虑。
　　他在苦闷随着年纪的增长，可是他的梦想越来越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了。
　　他曾经对我的期望很高，从小就听他对我灌输出人头地的想法。
　　但是到底怎么才算是出人头地，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初中的时候，他让我考个好高中，高中的时候，他让我考个好大学，大学的时候，他让我考个好的研究生。
　　周围的小孩子，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读书。
　　他却从小，从我有意识起，就会告诫我好好读书。
　　他会想方设法让我好好读书，我自己的书桌，还是他自己用木头手工做的。
　　这也是一种很非凡的见识了，毕竟村里的人都只会让孩子早点去打工挣钱，然后早点结婚。
　　关于结婚这个事情，他从来都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他不会觉得我还是小孩子，这有什么不能谈。
　　他对我谈恋爱是非常严格控制的，高中的时候要好好学习，肯定不能谈恋爱，上大学了首要的也是好好学习。
　　他真的给我说，要好好学习，提升自己，才会和别人有资本有条件地谈婚姻。
　　我甚至给我算过，研究生出来工作一两年，大概三十岁，那个时候结婚生子才差不多。
　　当时这个想法也是惊到我了，他给我说：“三十岁了，才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责任。”
　　“而且结婚那么早，有什么意思吗？天天带孩子，家庭负担那么重，你以为安逸吗？”
　　最开始，他从初中起，对我的期望很高，但我却从来不想什么出人头地。
　　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不想像他一样。
　　高中的时候，我非常反叛。
　　甚至到了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他说什么，我都会反对的地步。
　　高考之后，他把我那个填志愿的书翻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然后一个一个查那些学校，最后给我翻出了几个他觉得非常好的学校和专业。
　　我却都没有和他商量过，直接报了一个文学专业，去了离家最远的北方。

　　他说过，我是他最好的作品。
　　初高中的时候，我非常反感他这种说法，总觉得他在控制我，想用我来完成他完不成的梦想。
　　不过，我的确是他最骄傲的东西了，我看到过他给周围的村民们说起我的样子，非常骄傲。
　　我一边觉得自己承担了他的希望，一边又觉得自己不堪承担他的希望。
　　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我和他一样爱自由，可是我却没有那种出人头地的愿望。

　　他是个非常爱自由的人。
　　真的非常爱自由。
　　他当时二十几岁去浙江打工，觉得老板对他们太苛刻了，不自由，天天做什么都被规定了，然后他跑回家，开始卖水果，这个非常辛苦，风吹日晒，但是的确非常自由。
　　做什么，卖什么，去哪儿卖，都是他自己决定。
　　后来水果的生意实在不好，我和妹妹又上大学了，实在是敷衍不了开支。
　　他又自学了焊接，然后去做了一个焊工。
　　他连一个防护面罩都舍不得买，眼睛被那个电光弄得一点儿灯光都不能看。
　　焊接回来，只是躺在床上，灯也不开。
　　我当时很生气，为什么不买那个面罩？
　　后来终于我在网上给他买了一个，他很高兴地给我说，质量非常好。
　　但是他的眼睛还是常常被那个焊接的电光，弄的非常干涩，有时候非常红，什么都看不清。
　　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焊接。
　　他每天都蹲在地上焊东西，然后腰就不行了，他自己快要老了。
　　年轻的时候，挑东西都是那种非常大的筐子，水果筐搬上搬下，再年轻一点，就是打石头。
　　他的腰，终于在老了的时候，呻吟了出来，腰间盘突出。
　　可他还是成天的蹲着焊东西。
　　机油什么的，他身上每天都是。
　　他后来给我开玩笑地说，他看起来就像个乞丐了。

　　做焊工，他换过很多不同的工厂。
　　不同于别人的安分守己，他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向来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敢对着他的老板提条件，他做什么都认真，东西从来没有返工的。
　　他觉得自己的能力不值那一点钱，就会要求老板给他加工资，如果不能满足他的预期，他宁愿换地方。
　　他对自己的能力是很自信的，他觉得自己付出了多少，就要收获多少。
　　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付出多少，不一定会收获多少。
　　焊接东西，一般是焊接一个什么整体的东西，就需要好几个人合作。
　　合作就会产生矛盾，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拼命的，他有时候被人嚼舌根，最后受不了，也会离开。
　　他就像风一样自由。
　　他完全凭他自己的心意办事。
　　这点我非常佩服他，有多少人忍让，畏惧，屈服，可是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他抽烟也非常凶，中间有一两年，我给他说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他竟然真的戒了两年。
　　后来压力实在太大，他又开始抽烟了。
　　他抽的烟都是最便宜的。
　　我不知道别人的烟是多少钱，我上初中之后，给他买过烟，是最便宜的烟，好像是四五块一包，后来那种烟都只有非常小的店子里才能找到了。
　　他现在因为抽烟太多，身体已经完全搞垮了，偶尔咳嗽得非常厉害。

　　其实我觉得我们的生活，怎么也不至于如此，可这个生活就是如此。
　　他把自己弄得非常苦涩。
　　我每天都可以看着他坐在一边，绞尽脑汁地在思考，一副深思的样子，脸上一点肉也没有。
　　他想从他的工作里获得成就感，他想从他的梦想里实现自己的价值。
　　可这个社会里没有给他半分机会。
　　他的命运也没有给他半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