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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闲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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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云楚揉着眼醒来,一眼便看见了床边趴着的洛清琛。他怔怔盯了那睡颜半晌,忽而展颜轻笑。
幼时他体弱多病,一遇寒风常常发热头痛。他又不肯麻烦别人,疼也向来不出声。每次等他近身仆从发现,基本都烧得浑身滚烫了。后来洛清琛受不了这个,只要他白日吹了风,晚上必翻过院墙到他屋里守着,隔一段时间就摸他额头和手心。晚上困倦,就趴在床沿睡觉。洛清琛身子骨壮实也不怕冷,有时连披风薄毯都懒得盖,还是云楚强硬要求他的。
云楚收回思绪。他身上不适几乎已经褪尽,轻手轻脚地走下床榻,先给洛清琛披了斗篷才开始整理仪容。待他打开门,江宁府衙的小厮已等候多时了。他让那小厮免礼噤声,压低声音吩咐他道:“让厨房给洛将军的朝食撤了金丝枣粥,另煮一罐鱼肉粥。记得,莫要弄成甜的了。”然后才去净面漱口。
现在江宁秩序业已安定,堤坝已经筑好,只待房屋重建完毕即可。疫病虽骇人,然未染病者均服防治的药汤,病患隔离处理,没有成灾。有些百姓家地势较高,受灾不重,当下重拾了原先营生。城里集市也热闹了几分,早秋夏末的果蔬鱼肉也买得到了。
一切都在慢慢恢复生机。
云楚用了朝食,去书房处理公务。案上公文是两天的,叠得颇高。他看得头痛但也无法,认认真真批复起来。
他连午膳都没去吃,坐在书案前像是入定了一般。若不是洛清琛给他拿了一食盒点心和汤羹看着他用了些,他晚上怕是又要胃疼。
日暮西斜时,暖黄色和绯红色的霞光斜斜照进木质的窗棂,铺在云楚手下的公文之上,衬得他执笔的手白皙修长。他处理完了所有事,往外看了一眼,发觉有些树木叶尖已然泛黄,秋风带着清淡凉意拂进室内。他神色柔软一瞬,轻轻捏了捏眉心,准备出门稍稍走动一会儿。
起身时,浓重的眩晕袭来,云楚眼前一片漆黑,脚下不稳绊着了椅子,身子被带着猛地往地上摔。
结果被一个人伸手捞住。“是不是又晕了?”洛清琛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他依靠着这人结实的胸膛。这人向来不畏寒,身上热气很足,暖得他僵硬的骨肉都柔软几分。“阿楚?”洛清琛没得到回音,又见云楚阖眼软在他怀里,有些着急地唤道。
云楚似是惊醒般,缓慢地睁开眼,抬头望向搂着自己的这个人。“洛思谨,”他唤他的字,“我无事。”
洛清琛扶着他站稳,半蹲下掀起他袍角看他有没有磕到。云楚脸颊微红,由着他查看。“你每次坐得久了起身时就晕得厉害。你还是记得起慢些。”洛清琛没见有伤,目光轻松几许。
云楚与洛清琛在后院散步,神色难得放松。“你这何时能弄完啊?”洛清琛问他,“我想和你回京了。”云楚唇角泛出些许笑意,“最多再过一旬,房屋就能建好。”
他忽而看着洛清琛正脸,端详了好久,然后笑出了声。“你笑什么?”洛清琛奇道。云楚捂着嘴,大眼睛水汪汪的,却十分狡黠。“我在想,你这张脸和你的战功放在一处,真配那玉面阎罗之称。”
“小爷我就当你在夸我好看。”洛清琛故作倨傲地翻了他一眼。云楚乐不可支,神情愈发温软。“嗳,你之前不是说要学着做印花的绿豆糕?学会了不曾?”他继续调笑。洛清琛薄唇一抿,摸了摸高挺的鼻梁,“这不是被遣到北境去了嘛。”
云楚知他性子,只觉得分外可爱。又一阵风过,他始觉寒凉,不由得抱臂回暖。洛清琛侧头见他动作,直接将人一拎就往房中去。“喂!洛清琛你欺人太甚!”云楚在他手中挣扎,“我好歹一国丞相,你叫人看见了——”“依在下浅见,若大人再惊叫,便是原先无人发现,现在也要给人看见的。”洛清琛目中带笑十分戏谑,惹得云楚伸手捶他肩膀。
用过晚膳,云楚正恼着洛清琛顽劣不肯理他,径自回屋。没想到那人脸皮甚厚,竟同儿时一般翻他窗子。“我云淞堂堂正三品虎威将军,这是在做什么呢?”云楚坐在榻上,手握书卷,眉目冷肃,含着几分威严,倒是看得洛清琛愣了愣。“原来朝堂上你面对诸位大人真是这般模样!”他慨叹道,“怪不得人人说你性情疏淡不易亲近,我还道哪个妖精在朝上用着你的壳子。”
云楚拿他没办法,叹声气道:“你这夜里翻进人家院子屋子的毛病就不改改了?”“诶诶诶,注意用词。哪里来的‘人家’二字?我从小到大可只翻过你一人的窗!”洛清琛理直气壮地回怼,面上还是一幅骄傲模样。
“对了,你膝盖可好了?要不要再抹些药膏?”洛清琛走近云楚,自然地坐到他身边。“无碍了。”云楚道。说罢还卷起长裤给洛清琛查看。淤青确实淡下去许多,肿胀也已然不见。“无事了便好。”洛清琛弯着眼睛。
洛清琛死活要睡在云楚屋中。云楚不欲他再睡床沿或打地铺,道:“莫不然你来与我同睡。”他坦荡得很,奈何洛清琛心中却有些小九九,听了这话耳根烧红,说一声告罪又道一句晚安就又离去了,闹得云楚好生奇怪。
次日,云楚与江宁知府陈鹤巡视了城中工地,颇为满意。傍晚洛清琛邀他下棋,他亦欣然应下。
云楚换了身天蓝长衫,披着一件裘领斗篷。洛清琛着了绛色,更显得眉眼明艳非常。二人落坐在院中石桌前。洛清琛神秘兮兮地从自己屋里拿出一幅棋盘。
那棋盘由整块青玉制成,上头墨线沟壑平整,墨色乌而亮,触手生温。棋子是品质上佳的墨玉与白玉雕刻,圆润又不失光泽。云楚拈着白子,目光颇为爱怜。“你把这幅棋盘带出来,伯父不得打断你的腿?”
洛清琛爽朗一笑,“我爹本来就就喜欢你,这棋盘赠与你只怕他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再说了,为博美人欢心,小爷这双腿算什么!”
云楚闻言眉眼一立,将刚刚提走的黑子弹到洛清琛手背上,轻斥道:“没个正经!”“小爷我从来不是正经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洛清琛坏笑着欺负人。云楚瞪他一眼,专心下起了棋。因为洛清琛方才分神,他又提走了几子。
洛清琛棋风犀利,往往在初时便锋芒毕露。云楚下棋与他不同,总是开始时中规中矩,实则暗中布局,到后半场方显真实水平,总将洛清琛杀得措手不及。儿时洛清琛的父亲,户部尚书洛尘教他们下棋,时常叫洛清琛学着点云楚的沉稳镇静、张弛有度。但云楚会浅笑着道:“棋风如人,琛兄如此更显光明磊落,令人钦羡。”
那场棋,他们下了一个时辰。洛清琛像儿时的无数次一样,输给了云楚。云楚弯着眉眼,声音里难得染上了几分孩子气愉悦:“承让了。”“哼,这场不行还有下场,总有小爷我能胜过你的一天!”洛清琛愤愤道。云楚禁不住莞尔一笑,“你这性子真是有趣,自幼不曾改变。”
“你也不改。你幼时就安静沉闷,有了心喜之物也不露渴望,每次送你生辰礼都能愁死我们几个。”洛清琛反唇相驳却语调温和,“现在还是这样。真是闹不明白了,我们宠了你这么多年你也不变,当真让人心疼又无奈。”
云楚不语。他是说不过洛清琛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管竹笛。笛身漆黑发乌,纹理精致细腻,坠着鲜兰色的宝石。“我去岁答应你的生辰礼,早就做好了。你说喜好梅林鹤鸟,我给你刻上去了。欠了你这好几个月,可算是还上了。”他清澈的杏眼里含着恬淡温和的笑意,“好久没听你吹笛子了。”
夜凉如水,悠扬婉转的笛声回荡在江宁府衙纵深蜿蜒的庭中小路上,引得倦鸟和鸣,明月出云。
一曲终了,云楚抚掌赞叹:“没想到你技艺已然精湛至此!”洛清琛看他眼中似乎有星芒闪烁,心头既得意又柔软。“这是小爷我专门写给你的曲子,名为《明月歌》。你可喜欢?”
云楚怔然。“自然欢喜之极。”他一双明眸恍若盈着万千星河,甚至并未饮酒却似有醉意。洛清琛见之,伸手揉了揉云楚的头发。云楚私下里不喜用冠簪束发,只用淡蓝发带略做收拾,显得闲适慵懒。
“思谨,我也想为你抚琴。”云楚认真地望着他。这个人高大俊朗的身姿沐着月华,往日漫不经心的痞气和战场上带下来的英气悄然不见,只剩下满身只对他一人的温和无害。他眼眶和鼻腔都有些发热,强自镇定地起身去娶琴。
洛清琛看着云楚跪坐在地,不赞同地道:“你先起身,我去给你取个垫子来。”然后忍不住轻声斥道:“夜里寒凉,你也不怕伤了膝盖。”
云楚只是含着笑看他一眼,手下拨动琴弦,乐声潺潺流出。洛清琛只好无奈地坐在他身旁。
琴声初时平淡安和,却有些单调的重复,然细微处不乏活泼的音符;不多时,调子陡然高昂铿锵,还带着撕心裂肺的悲凉,闻之似有刀光剑影下的满目鲜血;之后一段,又转回无味,却暗沉至极,有阴云不散。
但骤然,一些零散的活泼音符扯开了这一段的压抑沉闷。那些音符后来汇成生机勃勃的调子,像是撕开乌云温暖大地的暖阳。以至于后来的琴声渐渐扬起,带着重生的希望与勇气,丰富多变到令人欣喜。
结尾处,琴声变得婉转动听,藏着美好的浅淡情愫,终于弱了下去。
“阿楚弹琴太有灵气。”洛清琛赞他道,心头却止不住地发酸发涩。这个人啊,这么多年活得分外谨慎,实在是叫人难受。
他起身,大步走到云楚背后,俯身抱住了他。“阿楚,苦了你了。”
云楚原先没觉得什么。这琴曲确是描绘自己经历的,但他这么久了也不觉得难过,只是怅惋。可如今叫人一抱一安慰,满心陈年的辛酸难受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猛然转身把脸埋在洛清琛怀里,哭得委屈极了。咸涩的泪水洇透了这个人的衣裳,云楚不管,仍抽泣着伏在他肩头。“阿楚乖,难过就哭吧,我在呢。”洛清琛抚着他裹了斗篷仍显得单薄瘦削的脊背,心疼不已。
云楚不知哭了多久,再抬头的时候只觉得眼睛都发疼。“思谨,真的谢谢你啊。”他声音里尚含着未卸去的鼻音,“天色已晚,回屋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