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文武是一家》SUMMERRR

1、重逢

　　云楚遇见洛清琛，在一个初秋的艳阳天。其实准确来说那并非遇见，而是重逢。
　　半年，于他和这个人而言已算阔别了。没办法，谁让他二人在他九岁之后相伴着长大，这是头一遭分开这么长时间。
　　他是文淞国的丞相，奉皇命到洪涝不止的江宁赈灾。从仲夏赶工到初秋，好容易着人重筑堤坝阻挡了江水，安顿好了受灾的百姓，可暴雨骤停之下，烈日暴晒，日头像是忘了自己是秋天的日头一般，毒辣得很。
　　半个多月前已经有尸体腐烂，有几个修筑堤坝的工人身上起了红疹高热不止，后来更是传染到了百姓身上。
　　他与皇上特派的御医废寝忘食了十几个个日夜，方才得出了防治时疫、减轻病情的药方。为着防止疫病传播，他命人焚烧所有死者尸体。百姓不解，只认为朝廷不愿费力叫他们的亲人入土为安，如今围着府衙讨要说法。
　　云楚一身白衣，眉眼疏朗俊秀，神色却是淡淡。“诸位先请安静。若是听我此番话后诸位仍旧气怒难消，那云某定以身受攻讦殴打，绝无二话。”
　　话音未落，一块极大的石头已然朝着他面门飞去。他心下正暗叹，打算就势施个苦肉计，便有个影子飞也似地掠来，大手揽过他的腰身带他往旁边一闪，避过那定会砸得人头破血流的石头。
　　云楚一惊，正要道谢，那人便扳过他的肩膀，皱眉冷声道：“怎么不躲？批了半年公文批得你人都傻了？”
　　那人剑眉入鬓，一双凌厉的凤眸蕴着愠怒，薄唇紧抿。他怔怔地唤：“洛清琛？”
　　心下却是有些忐忑。这人一直叫自己不准自伤，更不准做什么苦肉计的打算，有什么事都得身体健康着才好解决。
　　洛清琛没好气地应他：“正是在下。没想到相爷日理万机还能记得小人，小人真是感激不尽受宠若惊。”云楚自幼斗嘴便斗不过他，索性闭口不言。
　　说话间，已有列队严整的军士将江宁府衙围护起来。洛清琛颇为了解云楚的性子，也是无奈。他只悄悄捏了捏云楚的手腕，轻声道：“去把你没说完的话说完罢。”
　　云楚颔首，再次走到正前，脊背挺直，声音清朗温润：“诸位，云某乃本朝丞相，此次受命来此赈灾。如今云某下令焚烧死者遗体，我知诸位心中定然不解而气愤。
　　只是，云某此举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诸位皆知前些日子的洪灾几乎冲毁了整个江宁城，我等与诸位拼死抢修大坝，才换得如今光景。那时死伤无数，我等与诸位一样揪心。”
　　他喘了口气，眸光骤然锐利。“现下烈阳暴晒，死者遗体之上疫病之源得以肆意传播。诸位也已经看到，许多无辜百姓已经患上了时疫。
　　尽管有暂缓病情的法子，但是疫情仍旧凶猛。我只能以火烧灭之。否则，疫病一旦蔓延开来，将是举国上下之劫难。我想，诸位亲人在天之灵，定不愿看见诸位因已然没有灵魂生气的他们的躯体而丧命。
　　若你们敬他们，爱他们，那就不论是否有墓碑坟葬，他们都永驻世间。”
　　话毕，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百姓中有些妇孺已然泣不成声，云楚也尽力压下鼻间的酸涩。他忽然又道：“今日便要焚烧，云某带诸位，送一送逝者。”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那纤尘不染的白衣人步步走下府衙门前石阶，未叫马车，身姿如竹，走在队伍最前方。
　　徒步十里，到郊外焚尸之处。云楚命人点火，而后一撩衣袍，带着身后浩浩汤汤的百姓跪在大坑前，叩拜死者。
　　洛清琛带着军士远远跟了一路，无奈又心疼。这人性子倔强感性得一如既往，这会儿只怕心里难受得紧。
　　待到坑中只余灰烬余火，云楚缓缓起身，对百姓躬身一礼。“诸位，归家罢。”
　　那些人何时见过如此阵仗！江宁原在倭寇治下苟且偷生，去岁才被文淞收复。原本洪涝泛滥时，他们不曾指望朝廷来解救他们。
　　可他们不仅等来了救济粮和丞相亲临，还与朝廷派来的人一道重建家园。甚至他们因一时激愤围了府衙，丞相都不曾降罪，还纡尊降贵地为他们做了这么许多。
　　他们如今只剩满心感激愧疚，不知如何表达，只得对着那人深深鞠躬后，带着家人先行离开。
　　百姓散尽，云楚才长吁一口浊气，身子软了软。旋即，他感得强壮的臂膀环着他腰身，托住了他无力的身体。低沉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本来体质就不好，这两个月还不眠不休，今日还要逞强走这么远。若我今日不在，你怎么回去？”
　　云楚注视着这人精致的面庞，喉间干涩发痛。“我也未想到你今日会来……我以为你会直接回京。”“那若是今日小爷我不在呢？你是要生生挨了那块石头再走这长路，最后昏迷在此地么？”洛清琛带着几分火气呛声。云楚苍白着脸色，转移话题道：“燕北打了胜仗了？你这次没受伤罢？”他方发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嘶哑。他还欲再说什么，就感得身子一轻，尔后整个人腾空而起，落进了一个温厚的怀抱。“燕北大捷，北狄不敢再犯，小爷我也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倒是你这嗓音……可是你那咽喉肿痛之症又犯了？”洛清琛一面问，一面抬步往回走。“嗯。”云楚猝不及防地靠在熟悉的肩上，有疲倦之意一点点往原本强撑着清明的意识里冲，“这么些年我也习惯……咳。”
　　听着怀里脊背单薄的人压抑着的咳嗽声，洛清琛蹙紧了眉头。“你这是怎么回事？又是许久没喝水不成？”
　　云楚没能应他。眼皮被浓稠的黑暗死死黏住，连日缺眠的困倦难受也一股脑儿地涌上脑海。他轻哼一声，竟是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洛清琛无奈，只得命了自己的贴身小厮流风去将早早候在一旁的马车牵来，然后轻手轻脚地揽抱着怀里的人上车，末了不忘嘱咐道：“流风，不准叫人扰了这辆马车。”
　　流风应是，心下却是十分无奈。怪不得大军在退下战场不久时哥儿就请了一道解散归营的旨意，下令兵士就地解散归属各营。余下的属京郊步兵营的军士也由副将带着早早往京城去了。
　　原是哥儿要到这里看他心心念念了半年多的人呢。
　　不过这云家公子也着实是太辛苦了些。历朝历代的宰相，便是多贤明爱民的，也断不能受了这样平白无故的气还能平心静气甚至为百姓做到这个地步。
　　车内的洛清琛自然不知流风心里的小九九。他只抱着这个病恹恹的美人，将他仔细地搁在车内的特制的软榻上，解下自己的斗篷替他盖在身上。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洛清琛径自取了杯子喝了杯冷茶，才蹲坐在那榻边，指尖摩挲着那张恍若玉琢的美好面孔。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云子澄啊云子澄，你叫我怎么办呢。怪就只能怪你太好看，小爷我就喜欢生得好看的人呐……”
　　洛清琛想起初见时那个漫天火光和血光里瘦小又倔强的娃娃，心下又是一阵酸楚。他犹记得那个小孩捂着胸口伏在地上呕血的样子……
　　他飞远的思绪被几声轻咳骤然打断。“唔……”榻上的云楚一拧眉，眼睫颤了几下。洛清琛赶紧倒了杯茶凑到云楚唇边，却在喂给他前一瞬动作顿了顿。
　　这人肠胃娇弱，吃不得冷水。
　　马车一个颠簸，洛清琛手里的水泼出去了些许，浸湿了狐裘的一角。云楚也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水润的杏眼带着点迷茫，怔怔地盯着前这个手执茶杯有些无措的人。他惊醒之下思绪没能转的过弯儿来，依着儿时习惯懵懂地唤了声“阿琛哥哥”。
　　洛清琛勾起唇角，语气隐含着些揶揄：“哎，乖。刚磕着了没有啊？”
　　云楚将将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事，臊得耳根微红。“我……我是没睡醒……”
　　洛清琛笑了一声，眼神里充满了戏谑。
　　云楚被他看得无法，只能伸手去拿他手中端着的茶杯，妄图以喝水来掩饰自己无处安放的羞恼。洛清琛一时不察，被他拿去了杯子。
　　“我喝口水……虎威将军，本相可是忘了同你说，秋日寒凉，脾胃再好也不准吃冷茶？”云楚原先含着笑意的眼角淡淡垂下。他握着凉丝丝的青瓷茶杯，语气辨不出喜怒。
　　可是他对面那位光听着这两个冷冷的称呼就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这位爷赶紧找补。“刚端上，没喝呢，没喝呢。”
　　云楚抬眼看向小茶案上另一个明显带着茶渍的杯子，然后淡淡地看了回来，眸子平静无波。
　　洛清琛后背一凉，只觉得这次怕是要不好了。却听得云楚转而道：“我让你带去边关的那些药，你用过没有？”
　　“用了。好苦啊，你知道我最讨厌喝药的。”他赶紧顺着台阶儿下。
　　却没想到云楚眉目陡然暗沉，端起自己手中的杯子，仰头将已经冰冷苦涩的茶汤一饮而尽，尔后一言不发地阖上眼睛，一幅精神实在不济的样子。
　　云楚尽力忽略着透过眼皮的丝丝缕缕的光线，也努力压着方才眼底升上来的酸涩。
　　只是这一闭眼，他倒是又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