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千往

1、慢慢

　　窗外正在下雨。
　　雨水淅淅沥沥地顺着玻璃窗滑下，斑驳痕迹如坑坑洼洼的古旧墙壁，寒气沿着窗户缝隙溜进来，正在神游的陆双不禁瑟缩了下，风口正对着窗边的她，跟个大自然空调似的，还是零下一度的那种。
　　她下意识伸手，“啪”地把窗户关上了。
　　“......”
　　四周好像突然安静下来，陆双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发现全班人四十二双眼睛都看着她。
　　不对，是四十三双。还有讲台上的何天然，她捏着粉笔的手顿了顿，将粉笔随手丢在讲台上。
　　“？”有什么问题？关个窗户而已，就这也能找茬？
　　像是听到她的心声，何天然讥诮地扯了扯嘴角，眼睛藏在反光的镜片后面看不清，语带嘲讽，“怎么，风把你冷醒了？”
　　陆双耸耸肩，无辜地直视她，没有多做反应。
　　似乎是默认了这个问题。
　　“出去站着。”何天然疾声厉色，一点不留情面。
　　教室一片哗然，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南方十二月的天气虽然算不上极冷，但在细雨的冲刷下也难免充斥寒气，这么多人坐在教室里都手脚冰凉，更别说走廊那个天然冷库了。
　　“给老师认个错吧。”同桌云瑶小声劝着陆双。她和陆双关系挺好的，准确地说是陆双对她还挺好的，她胆子那么小，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简直是奇迹。
　　“对啊双姐，这么冷的天，别给自己找罪受啊。”后面的段向阳也轻轻踢了下她的凳子。
　　陆双搞不懂她哪里错了，于是像没听到似的，从桌肚里抽出一个草稿本，随手揣了只铅笔，侧身挤过云瑶和后面桌子的缝隙，对她和段向阳笑笑，转身听话地出了教室。
　　刚及肩头的碎发在空气中划出细小弧度，潇洒地消失在后门。
　　简直是又听话又欠揍。
　　亲眼看着她出了教室，何天然却越发觉得烦躁，又碍于剩下的学生不好发作，只能深呼吸了下，稳定好情绪继续讲课。
　　空无一人的三楼走廊上，陆双先是趴在栏杆上吹了会儿冷风，看着雨滴砸进地面的坑洼里荡出涟漪，逼人的寒气从每个毛孔钻进身体里，几乎引起类风湿一样的疼痛，她轻颤着呼出一口白气，在渐大的雨势下慢慢退回墙边。
　　额前细碎的发梢仍是沾了些雨滴，陆双没太在意，低着头翻草稿本，任由冰冷的水顺着脸侧滑落，她鼻尖冻得通红，看起来倒像是在哭鼻子。
　　草稿本上画着一些草图，风景，静物，大部分图是人像。剪着绝大多数男生都喜欢留的碎发，鼻梁高挺，双眼圆润，一幅温润如玉的样子。
　　这张脸在草稿本里一会儿看书，一会儿打游戏，几乎都是侧脸，仿佛一张张偷拍视角下的照片，每张画像右下方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边祁华。
　　陆双翻看了一下从前的画像，掀开空白的一页，握着笔却不知该画些什么，一时间有些出神。直到视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双灰白色球鞋，鞋边大概是因为走路沾了些泥水，但鞋面依然干净。
　　这双鞋走进她视线，然后停住了。
　　陆双心想，这脚真大。她抬起头望向脚的主人，不由得愣了下，又在心里默默加了句，这人真高。
　　这么高的在学校里没见过几个，她就记得在边祁华身边看到过，边祁华已经一米八五了，他旁边那人比他还高了几厘米，对陆双来说无疑是巨人一般的存在。
　　而这个巨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手里抱着一摞习题册。因为天气，他外面套着很长的黑色羽绒服，头发剪得很短，眉眼有些锋利，薄唇微抿，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陆双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他的名字，然后本着和边祁华身边人搞好关系的目的，笑嘻嘻地挥手和他打招呼。
　　“你好啊李影。”
　　巨人面无表情，眉心似乎抽搐了下，他敛着眉瞥了棉服粉嫩的小矮人一眼，转身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陆双一点不觉得尴尬，仍旧笑嘻嘻的。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句话一直被她奉为真理。
　　目送着巨人消失在教室旁边的楼梯拐角，陆双收回视线继续望着空白稿纸发呆，她很久没画画了，自从转到和边祁华一个高中开始。见到他的次数变得频繁，也就没必要睹物思人，虽然他们每天回家都会在电梯里相遇，但每日一见和每课间一见还是不一样的。
　　耳边响起刺耳的下课铃声，陆双如梦初醒般收起笔，抬头正看到何天然面无表情地从教室里出来，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没劲，陆双撇撇嘴，在段向阳连环炮一般的嘘寒问暖声中回到座位。她双手僵硬，手背冻得通红，更显得手指苍白如葱根，好像一掰就能断。
　　“你没事跟何天然较什么劲，”段向阳丢给她一个热好的暖宝宝，“她早看你不顺眼了。”
　　“说得好像你顺她眼一样。”陆双无所谓地扯起嘴角，双手交叉握住热乎乎的一小团。
　　“那我不会去触霉头啊，”段向阳无语，一脚踩上凳子，“谁像你这样上赶着给自己找罪受。”
　　陆双懒得搭理他，闭上眼当没听到。被直接嫌弃的段向阳一箩筐话憋在肚子里没人说，只好拉着她旁边的云瑶念叨。云瑶写作业写得心烦意乱，在段向阳的打扰下一烦直接炸毛。
　　“你，给我，闭嘴！”龇牙咧嘴，像只猫似的。
　　被两个人同时嫌弃的段向阳低声骂了句“操”，起身出了教室。
　　平时胆子挺小，对段向阳倒是大呼小叫，一点不害怕被这个校霸欺负。陆双侧头看了眼低头算数学题的云瑶，唇角略微勾了勾。
　　再回头看向自己没动的作业时，不可避免地叹了口气。
　　谁会想给自己触霉头呢，段向阳让她少招惹何天然，可这也不是她说不招惹就真能躲开的事。
　　毕竟何天然看不惯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姑娘对教育事业充满热情，这热情可以体现在她一整个夏天不带重复的裙子上，也可以体现在她每周一次的数学小测验上，再细致点，可以体现在教室后门的小窗上。
　　而陆双无疑是她热情洋溢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她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令人头疼的学生，如果只是学习不好也就算了，偏偏她做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比如不听课，不写作业，让她想狠狠教训也不知从何开口，因为只要把陆双喊到面前，这小姑娘永远是一幅淡淡的表情，似笑非笑，并不在乎。她不是不知道陆双打架，但这种事情原本就不适合闹大，更何况陆双的打架对象是比她更令人头疼的问题学生，管起来没什么意思，她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打电话喊家长也无济于事，陆双爸妈跟陆双一样离谱，居然每次都是同一句话搪塞。
　　“实在抱歉啊老师，我们实在是没有时间。”
　　能有没办法呢，家长会都没来，大概的确是没时间吧。
　　对此，何天然觉得陆双又可怜又可嫌，她觉得一定是因为家长的不陪伴让孩子没有好好成长，所以她尝试对陆双展开温柔攻势，像个大姐姐一样嘘寒问暖，差点把她自己都感动到了。
　　然而陆双并不领情，甚至轻笑了声，“何老师，你在可怜我？”
　　直白得让何天然尴尬不已，只好放弃想把陆双拉回正途的想法，于是对她今天上课走神，明天上课睡觉的行为愈发无法忍受，那点怜惜被尽数磨灭，只剩下日益增长的不耐和轻视。
　　大概是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占了太多，何天然只要看到她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就没来由的烦躁，就忍不住拿话刺她，可是每次都没得到想要的回应。
　　陆双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和羞耻，对何天然的冷嘲热讽不仅没有半点反应，甚至总是淡淡地勾着嘴角，眼睛里却没有情绪，仿佛那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
　　—
　　“陆双，有人找。”不知道谁在门口喊了声，拉回她四散的思绪。
　　“来了。”她随口回道，漫不经心地往门口走。
　　从教室桌椅缝隙里侧身而过时，陆双看到不少前排女生往外小心翼翼张望的动作，她眉尾微挑，立刻明白是谁在外面站着。
　　果然入眼是一道穿着短款羽绒服的颀长身影，早上才见过的。
　　“你怎么来了？”陆双笑嘻嘻地问道。
　　边祁华看了她一眼，忽然眉心一皱，连温润眉眼都形成略锋利的弧度，“手怎么这么红？”
　　“冷的呗。”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又看到了那个巨人。
　　面无表情地站在边祁华身后，像个保镖似的。陆双不自觉多打量了他几秒，正好对上他滑过来的视线，下意识躲闪了目光，继续听边祁华讲话。
　　“中午你自己去食堂吃饭，我要回去一趟。”边祁华盯着她的手，语气没有起伏。
　　陆双倒是难得收敛起笑意，面色微微发冷，“他们回来了？”
　　“没事，只是吃个饭。”边祁华不想多说，眉眼里的冷淡倒是跟她如出一辙。
　　话说到这里，陆双也只好点点头，转身准备进教室。
　　“等会儿，”边祁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喊住她，“中午你还是跟林越一起去食堂吧。”
　　“嗯？”她疑惑地回过头，“谁啊？”
　　“？”边祁华蹙着眉回头望了眼那个巨人，又转过头来看着陆双，“你不是知道他吗？”
　　“啊？”陆双越发迷惑，“他不是叫李影吗？”
　　边祁华：“......”
　　巨人：“......”
　　—
　　雨虽然是停了，但地面仍湿漉漉的，抬脚时还会带起几滴泥水，风吹过树叶，裹着叶面上细小的水珠纷扬落下，不偏不倚洒在陆双脸上。
　　她停下脚步抹了把脸，身边高大的男生没有等她，继续往前迈步，脊背挺拔，肩有些宽，腿也很长，不像边祁华那般清瘦，这人很扎实，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腹肌。陆双揉了揉眼睛跟上去，刚刚有滴水洒眼睛里了，很不舒服。
　　林越目视着前方，余光落在身侧衣着粉嫩的身影上，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在想等会儿要吃什么。
　　昨晚吃的拉面，早上吃的包子，他现在好像只想吃白米饭。
　　但是跟这个连他名字都叫错的，并不熟的，看起来还有点憨的人一起吃饭，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安稳。
　　他觉得有点头疼。所以说为什么要答应边祁华这种无聊的事情，只为了一张唱片。
　　由于来得晚，食堂大厅里已经没多少人了，只有几个窗口还在排着两三人的队伍。
　　陆双其实并不饿，但她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而且不按时吃饭她的胃也会通过折磨自己来表示抗议，所以她去了平时爱吃的烤肉饭窗口，前面只有两个人，不过看起来大铁盘里的肉也不多了，不知道够不够。
　　排队的时候她偏头看了眼隔壁自选餐窗口的林越，他比前面的男生高了一个头，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看起来拽得要上天。
　　“下一位。”食堂阿姨拿勺子敲了敲大铁盘，提醒着排队的人。
　　本来就稀稀拉拉的队伍只剩下陆双，她把饭卡贴到售饭机上，“滴”了一声后从阿姨手里接过盛饭的盘子，烤肉果然没有多少了，但青菜旁边铺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溏心蛋。
　　“烤肉只剩半份了，给你加个蛋可以吗？”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收起铁盘。
　　“......可以，谢谢阿姨。”陆双笑笑，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溏心蛋，端着盘子环视了一下，发现林越已经坐在旁边靠窗的位置吃起来了。
　　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也慢条斯理地开始动筷子。
　　烤肉焦香的味道漂浮在空气里，裹着孜然和辣椒面的辛香，格外诱人。林越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了下对面的盘子，喉间微动，嘴里的花椰菜也不香了，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垂着眼沉默地吃饭。
　　所幸陆双吃饭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吧唧嘴，只是安静地吃烤肉。
　　这是个食肉动物么？林越看她拿筷子把压在肉上的青菜扒开，连那个溏心蛋都被推到一边，很明显并不受宠。只有烤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灭掉，剩下的饭菜都原封不动，仅仅挪了个位置。
　　眼看着面前的人逐渐停下吃饭的动作，陆双微微抬眼，发现林越已经环着手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盘子里干净得有些反光了。没记错的话，那可是一盘子花菜娃娃菜和小白菜啊。
　　这是个食草动物么？
　　她低头扫了眼自己的盘子，深感在一个素食主义者面前剩这么多青菜似乎有些不太好，于是深吸一口气，按了按已经半饱的肚子，继续埋头苦吃。
　　好不容易塞下最后一口青菜，溏心蛋还留在盘子里。林越注视着她的动作，不免有些好笑。
　　也不知道在勉强自己些什么，看她吃得都要吐了。
　　压下食管里即将上涌的食物，陆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林越身后传来一道刺耳的女声。
　　“哟，这不是陆大小姐吗？”
　　陆双顿了下，嘴里嚼着一小口米饭，恍若未闻，连视线都没偏移半分。
　　被无视的女生脸上一时间有些难看，尤其是看到坐在陆双对面的林越后，她冲身后跟着的两个女生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女生便开始朝陆双走去，似乎想把她围起来。快要零度的天气里，这三个女生不怕冷似的穿着短裙，下面是令人迷惑的光腿神器，看起来很精神。
　　“......”林越皱眉，这时才知道为什么边祁华让他陪陆双吃饭。
　　这丫头似乎如传闻里所说的那般，招惹的人太多了，总有几个找茬的。只是他有些想不通，不过才转来一个多月，陆双到底是怎么做到全校闻名的？
　　虽然他不想掺和小女生之间的事，但陆双那么瘦弱，怎么看也不是面前这三个女生的对手，欺负人欺负到他眼前，难道还有不管的道理？！
　　他刚想开口，只听到陆双嗤笑了声，把手里的筷子丢进盘子里，然后环着手靠回椅背，她圆润的双眼里不带感情，看她们的目光和看那个溏心蛋没有分别。
　　“怎么，以为边祁华不在，没人护我了？”陆双讥诮地扯起嘴角，转了转脖子。
　　“你不就是靠着男人么？”为首的女生嘲讽道，“区区一个高一的新生，管的闲事还不少。”
　　“哦，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很闲啊。”陆双扫了她一眼，不想说些没用的，于是把视线对准盘子里的溏心蛋，又看看林越，“喂，你吃不吃鸡蛋，我没碰的。”
　　“......”林越被她跳跃的话题问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淡淡回了句，“不吃。”
　　这是陆双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略微低沉，但咬字清晰，仿若玻璃杯里相互碰撞的冰块，听着就冷。
　　“不吃很浪费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大概，好像，是还想再听他回答些什么。
　　“你怎么不吃？”林越反问道，视线落在她苍白的指尖上。
　　“......”
　　因为不喜欢，但陆双没说话，只是耸耸肩。
　　“喂！”那女生被再次无视，火冒三丈地吼了声，指着陆双鼻子尖，“别给我来这套，今天晚上冰河广场，你敢不敢来？”
　　陆双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我为什么要去？”
　　女生一时间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好硬着头皮重复，“你敢不敢！”
　　“不敢，不去，再见。”陆双眯着眼睛笑笑，从座位上起来。
　　林越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跟着她起身，也准备离开。他只不过转身端了一下自己和陆双的盘子，就听到陆双轻轻“嘶”了声，林越飞快回过头，看到陆双及肩碎发的发梢正被那个女生抓在手里，狠狠往下带了一把。
　　他莫名感到一阵烦躁，手里盘子顺势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三个女生把陆双围在中间，听到声音时不由自主地颤了下，回头看向林越，气势弱下来。但抓着陆双头发的手没松，依然紧紧的。
　　虽然陆双没有出声，但林越好像从她脸上读出了几句脏话。
　　“还不松？”他声线冷淡，连着傲人的身高一起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头皮上尖锐的刺痛慢慢减缓，陆双压了压肚子里的火气，没压下去，于是端起盘子扣到了女生头上，动作干脆利落，以至于在场的几个人都有些怔愣。
　　溏心蛋混着饭粒尽数沾上女生头发，流心的蛋黄顺着额头往下流，狼狈又滑稽。
　　下一秒陆双的名字便在怒吼中响彻整个食堂。
　　“陆双！你他妈找死！！！！”

作者有话说

　　林越：nb。
陆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