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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困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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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发东隅而遘雨,风雩行而长木。恰至巳末午初,三春暖阳迎面,园中莺语燕鸣,雒都一年的好风光莫过于此时。
大楚四境盛景汇于雒都,雒都欣荣聚集皇城,雕梁画栋,廊腰缦回,御花园中更是景致如画。园中的花朵由工匠打理后更加争奇斗艳,人造的石山,开掘的湖泊更为春景添了一分诗情画意。
各宫的娘子佳人携了孩儿,带了仆从来欣赏雅致,官员家眷也应邀入宫一赏芳景,美人在侧莺鸣也更加清冽动人。
若相互想看的中,也算是成就几段佳话姻缘。
此等美景尹栩舟却无心欣赏,借着腿长的优势大步的踏在园中的石子路上。身后跟着的内宦也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位年轻的公子。
尹大公子驯马摔得那一下一直歇到今日,赶上了了三月的第一个早朝。
现下正身着四品武官的朝服,踩着官靴身量修长,单看样貌却年轻的很,因为未到加冠的年纪,一头乌发被宽带高束成马尾。
当朝太尉家的大公子,年少成名风光无限,哪怕皇城显贵弟子如云,却都落于尹栩舟之下。
太尉府的大公子从小顺心顺意,能让他烦心的事不多,能让他有火发不出来的人更少。现下尹栩舟恰是两者皆逢,周身散发的气场皆是生人勿近,内宦只觉得他经过的地方草木厌掩,平日里飞扬的眸子也含着凛冽。
原因不二还是因为他的婚事,按理说以尹栩舟的家世样貌,皇城官员无一不想求他为东床婿。据说自他入职殿前司后说亲的恨不得排出皇城,眼见着下月就是他十九岁的生辰,婚事却还是八字没一撇。
尹家倍受天家荣宠,可以说尹栩舟也是被各宫娘娘看着长大,这不才一下朝就被传到了太后宫中,老人家劝说了一番,见他不悦就让他去御花园散心,今日御花园中有不少显贵家的女儿,万一他能想看上一个,也了却了这桩心事。
尹栩舟无心成婚但又不好弗了太后的好意,进了御花园就往人烟稀少的荷园走去。三月的荷塘还是一片枯木,新生的嫩芽尚在淤泥等着夏风而来。
除了夏日荷园少有人迹,只等临近赏荷的季节才会细致打扫,以供给各宫娘娘赏玩,现下有些杂乱却并不碍着他找清净。
因为自小习武的缘故尹栩舟耳目极佳,进了荷园没有百步就听见远处窸窣。
“残花败景还有人来赏?”尹栩舟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好奇心作祟他鬼使神差的顺着声音而去。
声音似乎来自荷塘侧的假山下,似乎有几人在谈论什么言语间有些争执,其中还夹杂着些拍打声。
尹栩舟走进了些许,站在了引起那些人注意的地方,就见一人背对着他跪在假山下的石子路上。旁边三人金冠玉带锦衣华服正是皇子的打扮,言语之间皆是戏谑,为首之人正扬手打着下跪之人的脸颊。似乎把那人视为蓬草,显露出的神情就像是对待牲畜,满是厌弃和不屑一顾。
皇城中的市井恶霸闹事也就是这个样子,尹栩舟供职殿前司对这种事见怪不怪,本想不惹是非悄悄离开。可再看挨打那人的装束,锦缎制成的藏蓝色襕衫不是贱物,外袍通绣的纹样也是显贵世家所爱的纹样,这人显然非富即贵说不定是哪家的小公子。
尹栩舟示意内宦不要动自己上前而去,一撩衣袍端正的行礼道:“臣见过太子殿下,三殿下、四殿下。”
“尹栩舟?”为首之人正是太子,见此情景停下手,从袖中拿出绢帕一根根的仔细擦着手指,示意尹栩舟起身后又道,“你来这干什么。”
“不知三位殿下在此所谓何故,若是有人忤逆了殿下送到有司问罪就好。”尹栩舟语气平淡,正像往烈火上浇了一盆冷水,让那人的火气不得不顺他的心意降下来。
“我和皇兄做什么干你何事?”四皇子也识得他,毕竟尹栩舟的名字经常从先生口中说出,每次都是止不住的夸奖。接着用手上马鞭指了指地上跪着的那人道,“不过是个下贱的奴才,本宫有什么管教不得的。”
尹栩舟这才看见那人的正脸,白皙的两颊上布着道道肿痕,他并没低头也不抬眼去瞧尹栩舟,看样子没有蹙眉忍痛也没落泪,只是像一潭死水那样平静在那里。
“以臣看来这位公子应该不是下人吧,”尹栩舟最见不惯王孙公子们持强临弱,在雒都城里每每遇上偏要整治到那人服气才停手,但如今在皇宫中他不可能对着皇子下手,只得搬出礼法那一套,“大楚依法而治之,殿下自当为诸民之表率,私下动刑实在不妥。”
此话一出太子不经意的眯了眯眼不动半步,三皇子开了折扇漫不经心的看着,闻而怒起的果然是四皇子。手中的鞭子一扬,眼见着就要落在那人的脸上。
尹栩舟也连忙动作,手中无剑只得空手而上,凛冽的长鞭被他一把攥住,内力一发应声而断。
“尹栩舟你放肆!”太子远没想到尹栩舟会出手,且内力会强劲至此。
“臣惶恐。”尹栩舟虽言惶恐,脸上却没有半分畏惧之情,转身将那人掩在了身后,伸手探问道,“能起来吗?”
其实在尹栩舟往荷塘边走时,谢愿早就注意到了他,两人同居雒都城中却如陌生人一般,最近的一次接触就是在薛家医馆内,彼时他还藏在后院尹栩舟并不知他的存在。
只是令谢愿没想到的是,尹栩舟居然肯为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出头,还一下子的罪了三位皇子,真是不值得!想到这他抬眼看了一眼尹栩舟,又觉得冒昧忙低下头来,一时间居然有些慌张局促。
殊不知在尹栩舟看来他低眉垂帘下的眸子是乌黑且深邃,看不出来半分情绪,而后在尹栩舟的虚扶下趔趄的站起,手指没有触碰尹栩舟,似乎是怕弄脏了他的手。
“多谢大人,在下……”谢愿不想欺瞒尹栩舟,他若知自己的身份,怕是也会如太子一般对待他,可刚想自报姓名就被内宦的一声高呼盖过。
“皇上驾到。”
随声而至的龙纹黄衣珠帘头冠,天子威仪,不怒自威。今上如今正值春秋盛年,自十八年前领兵北上,推翻厌王谋得皇位,而后众臣拜服四境又归于平静。
“臣见过皇上。”
“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抬手让几人平身,然后道:“朕听说青翰来了荷园,也想来看看有何美景,没想到皇儿也在这。”
尹栩舟的父亲尹际涯恰是追随今上北上的近臣,而后拜职太尉又封国公,荣宠十余年至今不衰,皇帝为表亲近私下里都称呼尹栩舟的表字。
“臣以下犯上冒犯了殿下请圣上责罚。”皇帝到此只怕也看见了适才的情景,尹栩舟自知君臣礼法,连忙跪下请罪。
“恕你无罪,”皇帝心知肚明刚才所为何事,并未怪罪什么只是转言又道,“阿愿今日还在宫中呀,是和皇兄们出来赏春吗。”
谢愿毕恭毕敬的回答说:“殿下们说荷园风光别致,邀臣来同游,没想到碰上了尹大人。”
尹栩舟面不改色内心却想着,这几人真是睁着眼说瞎话,又重新估量起谢愿的身份来,能与皇子兄弟相成的人可不多。
“这是毓宁长公主的独子谢愿,”皇帝指着谢愿对尹栩舟说,“阿愿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朕看你与青翰投缘,这样吧你去青翰那做点事,以后不必到宫中来了,莫辜负了皇姐的期许。”
短短数语之间尹栩舟就知道了这人是谁,厌王在位时朝中太尉谢姓,正妻恰是毓宁长公主!而后雒都惊变,谢太尉誓死不臣今上,持剑临门,挡兵数百,最后身死火海,尹、谢两家先后为太尉,纵使没有直接的血海深仇却也是两不相容的地步。
这个谢愿恰是毓宁长公主的儿子!
抬眼见只见高高在上的君主,不经意的揉搓着玉扳指,一边的嘴角勾起俨然是想看这小尹公子能做出何举动。
尹栩舟自小耳熏目染深晓帝王之术,皇帝此举,实为诛心,却又不得不压下心中火气接下这把刀。
恭送走了皇家父子,荷园之后就余下了他们两人,尹栩舟压着火气没地发泄面色好看不到哪去,也不正眼去瞧谢愿,一抬下巴道:“走。”
尹栩舟借着自己腿长步子迈的很开,还没走出御花园谢愿就已经拉开了一节 ,久跪石子路的滋味并不好受,现下膝盖正一阵阵刺骨的疼,勉强稳住了身形往外走去。
谢愿知晓这人是在拿自己撒气,他也不想示弱于人前,快行了几步跟上了尹栩舟。
十七年囹圄困顿,没想到阴差阳错重见天日。
出了西华门沿街往南,三省六部的衙门、达官贵人的私宅都在这一片聚集,尹栩舟刚出宫门就有人迎他。
正是那日同在医馆中的尹观南,亲卫都是自小培养的心腹即是玩伴又是亲随护卫。
尹栩舟还带着些火气:“直接回府。”
谢愿跟在尹栩舟身后,时刻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尹观南瞧见这情景心想着,太后赐婚是赐了个男人?公子还把人打了?
不过他又很快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太尉府是皇帝钦赐的宅邸,离着皇宫不远,到了门口尹栩舟忽而止步对谢愿道:“明日卯正二刻在这等我,随我去殿前司上职,滚吧。”
说完抬脚进了太尉府,尹观南不明情况,狐疑的打量了几眼谢愿,只得匆匆跟了上去。
尹栩舟并没往里走,则是立在门外看不到的地方,冲入门的尹观南说:“这个人是谢愿,毓宁长公主家的那个,去查查他的底细。”
在太尉府门口的谢愿左右望了望,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万幸的是太尉府到主街并不弯绕。他并不似其余高门显贵家的子弟,昂首阔步的走在道路中间,反而是低着头把自己缩在墙边,小心翼翼的避开路人。
在旁人看来他似乎是一直转到主街才摸清了方向,知道了哪条巷子是回长公主府的路,其实谢愿一早就发现了尾随在身后的尹观南。
尹栩舟年纪轻轻官拜四品自然不是吃素的,他是在查探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一般困居长公主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好在谢愿把这出戏演了十七年,不用多想就能做出相符的动作,他想看自己就演给他看,好叫他安心收下自己。
一直到自己的院中谢愿都压制着内心的喜悦,虽然逃出囹圄早就在计划之内,可真到这一天来临之时他也是止不住欢愉,一向无喜无悲的他在这一刻也知道了欣然若喜为何物。
却无晴最忌心绪不定,回到院中他忙用冷水洗了把脸,默念了几遍清心诀企图让自己克制起来。
可这一切还是无用,看着水面倒影出自己的脸庞,终年下拉的嘴角居然上扬起弧度,但他自己甚少有这个动作,看起来难看的很。他负手拍碎了水中的画面,不知触动了哪里,桌下的暗格开启,露出了里面搁置的剑。
与他案上那柄华丽的摆件不同,这柄剑出鞘就带着寒光,剑身与剑柄的衔接处用小篆刻着这柄剑的名字——不知细叶。
宝剑藏锋,此时感应到主人心境,也迫不及待的想要相会天地博一个高下!
谢愿不用内力,也不摆起手式,跨出屋门就是剑招,任由不知细叶的剑气搅弄着他这一方小院中的云翳,只觉心旷神怡从未觉天地间如此开朗过。剑势以逍遥八方结束,这一招他自入剑道时起,练过不下万次却始终不得要领,如今肆意挥洒倒是比以往有所进益。
舞过剑后谢愿仰面躺在院中,伸手挡住了落在脸上的阳光,东风轻袭而过吹落了他额角的汗珠。
困住他的从来不是长公主府的红墙,他年少时就曾随薛知靳踏足过雒都城的大街小巷,早年间皇帝并未像如今一般忌惮他时,他甚至随薛家父子游历过京畿各州,哪怕每每回来都会遭到长公主严厉的责斥。
他手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打湿的乌发贴在脖颈上,衬着他的肌肤愈加的苍白,几乎可看见下面青紫的血管。
他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不动声色的把剑收回了鞘中,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