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草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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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覆灭，攻城而入的大章在城中尽情尽兴地烧杀抢掠了一宿。
火光亮堂得似乎要将天点燃，不时传来的惊恐尖叫仿佛一根根细针，每一声穿透了鼓膜般扎入悯直耳朵。
悯直从前不信生死轮回，不信神仙妖魔，不信碧霄之上住着神仙，黄土之下有座地狱。
但，他生前居然亲眼目睹了地狱。
此刻的会稽城，就是人间炼狱。
昭籍之前浮光掠影地见过悯直一面。
那时昭籍没当上游击将军，悯直也没被册封为端王。
就一面，他们连句话也没讲过，却让昭籍印象深刻，记到了现在。
甚至，他主动请缨，请求随大将军奇袭越国，也有几分悯直的缘故。
悯直的母亲杨后风华绝代，承袭她七分美貌的悯直胞妹寿泱是诸位姊妹中模样最漂亮的那个。
悯直和母亲的眉目相仿，却未展露一丝柔弱之态。眼睛如剔透的葡萄，泛着清光，未经修饰的眉却乌黑锋利，使他的眉眼精致兼具英气。
昭籍初见悯直，便被悯直的容貌惊艳。
他想他这精致英气的眉眼，想他白皙细腻的脸庞想他挺直的鼻梁，要是能亲手刮一刮，那就再好不过。
悯直自己送上门来，都不劳他亲自去宫里逮他。
昭籍瞅了瞅他身边面如土色的宫女内侍，讥笑道：“悯直公子，你该不会觉得你身边的宫女和内侍扮你的父母，不会被人瞧出来吧？”
悯直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们可生不出你这么好看的儿子。”昭籍大笑，猩红的眼睛里闪动着入魔般的疯狂。
三月初一，越国亡国。
越国君主自戕殉国。
越国王族除去当日殉国成仁之外，无一漏网，全部被大章俘虏。
昭籍抓住悯直，把他送到了关押越国公子王女的含元殿。
三月前，悯直还是在这里约见金紫光禄大夫的女儿樱立夏。
悯直被关入含元殿，觉得无比讽刺，自小生长自己的地方变成了关押自己的囚牢。
“越国，真的就那么灭亡了吗？”悯直神情呆然，一遍遍在心中重复着这个问题。
他不是难以接受，因为不接受，也是事实。
只是，国破家亡仿佛就在一瞬间，带给悯直的冲击太猛烈，令他暂时难以消化，难以不时时刻刻想着越国灭亡了。
昨天，他还在准备将给立夏画的美人像画完。
只消一个晚上，就能画完一副画像，也能覆灭偏安一隅的越国。
悯直在含元殿中见到了几乎所有的公子王女，包括一母所出的十三岁的寿泱。
昨夜杨后得到消息，先去找了悯直，也只让人带悯直从密道逃脱。
她不是不爱寿泱，不过比爱悯直少一些。
在这里见到悯直，寿泱不知是喜是悲。
寿泱与母亲七分像上的脸庞尤带着稚气，扯扯悯直的袖子，郑重其事地问他，“兄长，我们是不是全部得死？”
“寿泱，我们可能会死。”悯直的回答掷地有声，“也可能会活着。以一种无比屈辱的方式，在世上苟活。”
昨夜，被昭籍捉住的时候，悯直已经感受过了一次亡国羞辱。
他还记得，昨夜昭籍看他的目光，凶狠、残暴，掺杂着令人嫌憎的贪婪。
“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悯直公子说过，”昭籍肆意地取笑，“悯直公子除了当公子，也很适合当男宠。”
悯直一想到他阴沉的面目，就觉得浑身不适。
“兄长，”就像是因为预见死期而蓦然忏悔，寿泱一反往常地开口道歉，“对不起。”
“上次，你和樱小姐见面，我不该偷偷躲在旁边偷听。我不该笑话你，说你脸红得像个虾子，说樱小姐才不会喜欢兄长这样懦弱的男子。”
“还有上上次，我不该缠着兄长，非要兄长给我画美人像。兄长不肯，我就撕坏兄长的宣纸，折断兄长的毛笔，摔破兄长的砚台。”
“还有上上上次，我不该在兄长的清蒸小鲈鱼里放辣椒，害得兄长辣到眼泪长流。我却在旁哈哈大笑，嘲笑兄长半点辣都碰不得。”
“还有上上上上次……”
寿泱回忆着桩桩件件调皮捣蛋做的坏事。悯直静静地听，脸色宁静柔和，带着初日昭阳般的光辉。
寿泱瞅见悯直的目光，心里的愧疚顿时如波涛汹涌，“兄长，你会原谅我吗？”
悯直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柔坚定的神采，“我会的，寿泱。”
“虽然寿泱做的事情，都很过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又不会放在心上。寿泱比我还小三岁，寿泱还不懂事。我做兄长，要包容寿泱一些。”
小寿泱嘴角露出欢愉笑意，“兄长真好，兄长待我就和太子哥哥对我们一样好。”
太子路悯正是他们异母的兄长，从生下来就定了太子的名分，含元殿中并不见悯正的身影。
“母后——”寿泱突然欣喜地叫道，悯直侧过身，恰巧迎上杨后的目光。
他轻轻地喊了声母后，杨后点头示意，眼睛里流露深深无奈，“还是，被抓回来了。”
“是命，躲不过的，那就不躲了。”她自演自般哺哺说道。原来还指望悯直能逃出生天，结果却被一网打尽。
“我求了大章的都督时无英，他准许我来这里见你们一面。”杨后看向寿泱的眼神正如昨夜要悯直跑时般充满爱怜，“我带了殿中昨日剩下没吃完的山楂糕，你们兄妹都爱吃这个。”
杨后揭开盖子，昨天的山楂糕呈现出似乎有些变质了的暗红色。
可怜国破家亡，公子王女居然要吃昨日的残羹冷炙。
以前的寿泱瞧都不会瞧一眼，现在随遇而安，觉得还能吃到山楂糕便够了，“谢谢母后。”
寿泱拿了一块，放进口中咀嚼。
悯直伸手也要拿一块，却被杨后按住，“自小寿泱怪我偏爱你，这山楂糕就让寿泱吃完吧。”
悯直一愣，困惑地打量杨后。
他总觉得母亲今日古里古怪的。
以前的杨后无论在何时何地，永远高傲地抬起透露，傲然地看着目所能及的一切。
现在，她垂下眼帘，像是茫然地盯着地面。
悯直说不上来，但悯直肯定，不是亡国磨灭了杨后浑自天成的锐气。
“寿泱，无论母后做了什么，你都一定要原谅母后。”杨后把寿泱空出来的手拉住，按到胸前，让女儿感受着她沉稳的心跳。
这是她，最后一次以一国王后的身份自居。
“母亲做了什么？”寿泱嫣然笑道。
说话间，脸上的笑容消失无余，代替上一副犹如伤及了性命般痛苦的表情。
寿泱倏然倒地，手上没吃完的山楂糕滚落两圈，停了下来。
悯直忙跪下去，急遽地推寿泱胳膊，“寿泱，寿泱，你醒一醒。寿泱——”
是山楂糕，一定是山楂糕。
悯直瞬间明白了方才察觉到的母亲古怪在哪里，他忙问道：“母后，你给寿泱喂了什么？”
杨后冰冷的声音飘落下来，“寿泱是女子，国破家亡，亡国女子的下场，不用我说，我儿一定也清楚。”
杨后倏然跪下来，凝望寿泱发青的脸色，冷冰冰的眼睛中泪水涌漾，“这是让寿泱不受屈辱的最好的方式。”
悯直抱着寿泱，寿泱的呼吸停了，面色渐渐发青。
他知道，接下去，寿泱的脸还会变黑变僵硬，慢慢地，她还稚嫩的身体也会变得冰冷僵硬。
这是他一母同胞的王妹，他最疼爱的妹妹。
从他有记忆开始，朝夕共处的亲人。身上流着相同的血，面容是那么相似，连一些微小的习惯也出奇一致。
悯直的心脏像被整个取下来一样，塌陷的感觉遏制住了咽喉，吸一次气，胸膛里就像被放上一片刀片。
他不可能不呼吸，胸膛里刀片转动的感觉，刺得他嚎啕大哭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母后！”悯直怀抱寿泱痛哭，“你怎么能杀了寿泱，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我绝不能让寿泱遭受一丝一毫的载入史册的屈辱。”杨后说出的每个字铿锵有力，还如往常那般。
纵使穷途末路，纵使山穷水尽，她依然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顽强地维系最后的尊严。
“但是你不一样。”杨后泪水盈眶，语气坚定不移，“即使苟且偷生，即使活得像条狗。你也必须得活下来，因为你是国君的公子。”
她捡起了那块寿泱咬了半口的山楂糕，山渣糕滚满了灰，在电光火石间塞进了嘴里。
三月初一，越国覆灭。
越王以身殉国，杨后毒杀亲生女路寿泱后自尽身亡。
路悯直丧父丧母，国破家亡。
大章灭亡越国，在国都会稽肆意抢掠。事毕，放了把火，已成炼狱的会稽，几乎被夷为平地。
大章军队班师回朝，带着在会稽城得来的金银财宝和俘虏的越国尚存的公子王女、权臣官宦和部分百姓。
如杨后所言，侥幸活下来的王女，到了年纪的，都被作践了身子，无一幸免。
去往大章都城的路上，俘虏队列中不断有人死去。
过去，人分三六九等；当下，人命却都轻如草芥。
和悯直同为国君公子的异母兄弟在颠簸行程上，死去了几位。
悯直渐渐麻木，却忍不住地想，哪一天才轮到他？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草芥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