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的赞歌》乳酸杆菌

8、白桃花

　　「唉，我可真不像一个妇道人家啊。这要是掉进河里可怎么办？如果被冲到下游的村子里，不知道人们会怎么说呢？ 」

　　「会以为是白桃花呢！ 」

　　我心中一动，不自觉地说了出来，言罢我俩四目相对。她似乎非常开心，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七八岁。

　　——《高野圣僧》

　　“哟，给我的？”

　　我翻了个白眼儿：“怎么，你缺这个吗？”

　　“缺啊，怎么不缺。”他挑了挑眉，双手向前伸来，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放在了靠自己那一侧的桌面上。

　　“要不要去点点儿什么？”

　　看了眼空荡荡的矮桌，便点了点头，跟着他向吧台走去。

　　我四下打量。普通咖啡店喜欢做些架子，再摆上几本书作装饰，也有的店只有几个带着书的封面的塑料壳，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空心的，大概是为了附庸风雅，做做样子。但若只是作装饰之用，这里的书，未免也太多了些。

　　在餐饮区外，每走两步就有一个书架，靠墙的那些向上垂直延伸至房顶，位于中间区域的则要低矮得多。我们路过的那些书架，摆满了文学类的书籍。层内用隔板分割开来，每个隔板向外凸起一个便签，其上嵌着某一位作家的姓名。

　　“瞧什么呢？”

　　“嗯，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书啊？”

　　“书店当然有书了。”

　　“书店？”我有些惊讶，停住脚步，“这里不是个咖啡店吗？”

　　他也停了下来，转过身，朝某个方向扬扬下巴：“你要是从正门进来的话，就能看到人家的招牌「蔦屋书店」。”

　　“那个是侧门啊。”

　　他回过身，继续往前走。我赶忙跟了上去。一扭头，看到旁边的柜台上摆着几盒西红柿和两三颗包好的生菜，不禁喃喃道：“我还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一条长长的人龙出现在眼前，我们走过去，停在了队伍的尾巴上。

　　这里有几张餐桌，人们三三两两的围在桌边，当然也有独享美食的。空气中弥漫着新鲜出炉的蜂蜜蛋糕的香甜，以及咖啡浓郁的苦味。暖气将我的双颊烘得有些发烫，我看着头顶的灯罩散发出昏黄的光，感觉迷迷糊糊的。

　　“喜欢什么？”他侧过身问我，眼睛还瞧着别处。

　　“嗯···”我看着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小幅度晃动着身体：“来杯香草味的星冰乐吧！”

　　“不是，”他将身体完全转了过来，垂着眸子说道：“我问你平时喜欢些什么。做什么运动啊，看什么书啊，喜不喜欢出去玩之类的。”

　　暖黄色的灯光从头顶上方洒下，为这个高大又英俊的男人披上一件带兜帽的金色纱衣。

　　我仰头呆呆地看着他：“都还好啦。踢踢球，看看书啊，漫画啊，旅行的话，有人带就去。”又想了想，补充道：“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那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他又转了回去，跟着队伍往前走了几步，漫不经心地说：“鞋啊，香水啊，手办啊，有什么收藏品吗？”

　　队伍拐了个弯，我看到了吧台，数数排在我们前面的人头，接着，低头陷入沉思。最终，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的物质欲可能并不是很旺盛。

　　“收藏的话，书，算吗？一些纸质的小说啊，漫画之类的？买回家来看完了，再一本本摆在书柜里？”

　　“嗯···”他沉吟一声，上前两步走到吧台边。一会儿又回过头：“香草星冰乐，你要什么杯型？”

　　“中杯吧，”又急忙补充道：“我等会把钱转给你！”

　　几分钟后，我们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他把手里的餐盘平稳地搁在低矮的桌面上。我看着他缓缓坐下，便拿出手机，在好友列表里查找那个，不知挤在哪位仁兄身后，一次也没点开过的微信号。

　　“多少钱啊，我还没在这边吃过。”

　　他端起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垂着眼，轻轻地抿了一口，不急不慢地说道：“不用了。一杯饮料，我还是请得起的。”好像没尝出味道似的，又抿了一口，然后对着我眯起眼睛，咧开一个笑：“不过，你要是过意不去的话，请我吃个饭也行啊。”

　　我低下头，看着面前那杯盖着白色奶油的饮品，一根绿色的吸管从半球形的杯盖上伸出，就那样支棱着。

　　您是对吃饭有什么执念吗？

　　“你说什么？”

　　我抬起头，眼前的男人双目圆睁，表情似笑非笑，像是在看什么热闹。

　　“怎么，我说出来了吗？”

　　笑容在他脸上彻底绽放。他端起杯子，小铁勺在里面不停地搅啊搅。

　　极力想要掩饰尴尬，我拿起桌上的饮料猛吸了一口。糖分随着液体进入口腔，再溜去食道，大脑叫嚣着愉悦，我顿觉轻松了许多。咬着吸管，随便找了个话题：“你点的什么呀？”

　　“就···摩卡，”他向我举了举瓷杯，戏谑道：“要不要尝尝？”

　　冷不防地，我又羞又恼，随即瞪了回去：“我干嘛要尝啊！”

　　“开个玩笑嘛。”

　　“哪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啊，”这样说着，心中却生出几圈涟漪。我又吸了口甜到发苦的饮料，嘟囔着：“课上明明还挺正经的。”

　　“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我盯着对面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一阵不安向我袭来。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他直视我，眼神没有丝毫闪避，目光炯炯，“有个心理准备。”

　　我上下打量着这个人。他正悠悠然靠在椅背上，黑色衬裤在膝盖处弯折，一只手自然地垂落在坐垫上，另一只随着小臂搭着座椅扶手，修长的手指一个接一个地敲击着，我的耳边隐约传来一阵钢琴的伴奏。阳光从未合拢的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爬到他的腿上。他便也垂下视线，看着他们，面无表情，眼神迷离。

　　我捏着手里快要见底的塑料杯。心理准备，准备什么？我没有那么迟钝，确有些惊世骇俗的猜测。但也正因为惊世骇俗，故而不敢相信。其次，我也不是一个擅长捕风捉影的人。故，也就只能这样，静静地打量。

　　“好了，言归正传。”他坐直了些，曲子也不再弹奏，将那个碍眼的咖啡杯一把推得老远。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张表单，放在刚空出来的桌面上。

　　“这是一对一项目的注意事项。我读了一遍，感觉其实也没说什么。我看你申请的时候，写的一周一次是吧。那我们就安排到周六或者周日，怎么样？”

　　他用一双清亮的眼睛询问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他平常上课的样子。

　　“好的，我没问题。”

　　“一般来说，一次是一个小时左右。当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限制。你是更愿意周六，还是周日？”

　　我权衡了一下，感觉周日不是很方便，就选择了周六。

　　“周六上午九点半开始，起得来吗？”

　　“起得来！”

　　“行，那就每周六，上午九点半开始，大概十点半左右结束。我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但毕竟也在这儿呆了十多年了，你在这方面不要有什么顾虑。”

　　我把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没有的没有的。”

　　“你也知道，机会难得。所以要好好学，知道吗？”说着，又向我伸出一只手，“做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还请见谅。じゃ、よろしくおねがいします！”

　　这只手骨节分明，青紫相间的血管蜿蜒凸起。真是一只宽大的，漂亮的，能突显力量感的手。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藏住心里的小九九，匆匆忙握了上去。

　　那只手的五指蜷缩起来，将我的扣住。但也没施加什么力道，一两秒就松开了。

　　“先让我来摸个底，”他指了指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你看，那边都是书。你去拿一本感兴趣的过来。”

　　我于是开始逛这个书店。到杂志区瞟了两眼，又去摆漫画的地方翻了翻，最终还是停在了放着文学作品的书架前。顺着作者的铭牌，将这几排书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挑了一本只看过中文译版的，泉镜花的《高野圣僧》。

　　“喔~”他接过这本小小的平装书，翻了几页，“泉镜花的作品很浪漫，但是日语原版，你不一定看得懂。”

　　他把书重新合上，递给我说：“试试看。”

　　我接过书，跳过目录，翻到正文的第一页，认真读了两句，再快速扫过几行，然后合上。

　　完全看不懂。生词太多，有些汉字就算是放到中文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句子的构成也十分陌生，我开始怀疑以前的语法课，是不是没有去上过。

　　我把书放到桌上，摇摇头：“看不懂。”

　　“嗯，这本就先不看了。我再去给你拿两本，你试着读一读。”他站起身来，弯腰拍了拍有些皱了的裤腿，迈开步子离开了座位。

　　几分钟后他回来，手上多了两本书。他把它们一齐塞给我，又坐回了椅子上，说道：“看看吧。”

　　我看着那个文库本，封面是黑棕系列的和纸花样，竖排印着两行字，“夏目漱石”，“心”，下面还带着一行小字，“角川文库”。

　　我翻开第一页，“我常常称呼那个人为「先生」。因此，在这里，我只说先生，而不呼其本名···”。差不多读完第一页，生词不多，语法结构也和之前学的差不了多少。边查字典边看的话，没什么大问题。

　　我又抽出下面的一本，这本比较大，书名是「日本的配色事典」。翻了几页，大概是讲和风的古法配色，每段文字都被附上了配图，整本书色彩丰富，生动又鲜活。

　　“怎么样？”

　　“嗯，基本没有问题。”

　　“很好。”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那今天差不多就到这儿吧。你是直接回家吗？”

　　“是啊，我可能要回去补个觉。”

　　他又冲我笑了起来，“我开了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直接走回去就行，”顿了顿，又补充道：“很近的。”

　　“你现在是住在柏校区的宿舍对吧，我正好顺路，送你一程吧。”

　　他的一只胳膊弯曲着，臂弯里托着几本书，另一边的手拎起那个塑料袋，站直了等待我的答复。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想着，再拒绝也许会显得矫揉造作。

　　“那就麻烦您了。”

　　把书放回原处后，我们向停车场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在一辆黑色丰田前停了下来。

　　我有些惊讶，他竟然会开这种，嗯···大众化的车。

　　“怎么？”他掏出车钥匙，解了锁，“还以为会看到什么···很贵的车？”

　　“嗯。”

　　他上前打开副驾驶的门，向我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坐进车里，掏出安全带，扣在了座椅上。又看了看车里的空间，并不大，后排大概只能坐两个人。

　　他坐到了驾驶座上，准备就绪后，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倒车，“那种车呀，该开的时候再开。这才是我最常用的车。”

　　最常用的车？

　　我又伸长脖子瞄了眼后座，确定没有看到儿童的安全座椅。虽然不怎么明白，但也不想深究，便敷衍地点了点头。

　　车辆平稳地使出停车场。路边的柏树向两旁退让，电车进站的声响从身后追来，行人，自行车，房屋也统统往身后飞去。

　　低沉的男性嗓音传入我的右耳，“喜欢车吗？”

　　我想了下，摇摇头，“还行，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

　　“唉——”他看着前方，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这可叫人怎么办才好。”

　　“？？？”

　　“对了，”他话锋一转：“下周二的下午，有什么安排吗？上了我的课以后。”

　　我耸耸肩，“也没啥特别的安排吧，总不是去研究室干干活儿之类的。”

　　他这才拾起笑容，语调也变得轻快，“那下周二上完课后，我带你去秋叶原，逛逛漫画店吧。你刚刚不是说，也挺喜欢看漫画的吗？”

　　“嗐，那种事我可以自己···”

　　“我起码可以给你参考一下，选一些既有意思，又能学习口语的，不是更好吗？”

　　车子在路口停住，前方红灯闪烁，往来的行人从我们面前快步走过。突然，他侧过身体朝我压来，俯到我的耳边，沉着嗓子，音节随着气息一下下地打在耳廓里。

　　“不要总是拒绝我。”

　　呼吸，体温，低垂的视线，不管哪一个，在这狭小的空间中都极具压迫感。一股古龙香水的味道将我包裹起来，我屏住呼吸，它就钻进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我能分明的感觉到，那道视线，落到了我的后颈子上，仿佛两颗利齿刺破薄薄的皮/肉，疼痛驱使我蜷缩起整个身体。

　　信号灯变成绿色，他退了回去，转动方向盘，车辆右拐。

　　再过一个路口，只要再过一个路口，我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小院儿，届时，它将敞开双臂，拥我入怀。

　　两眼死盯着前方，指甲陷入牛仔裤那绵软的布料中。车辆平稳地行驶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绿灯，很好。

　　公交站一闪而过。

　　小院儿门口那两棵柏树，正站在不远处迎接我。

　　车辆被缓缓刹住。

　　“拜拜。”我想抽掉安全带，赶紧脱身，可这带子像是被座椅上的铁扣咬死了，怎么都扯不出来。

　　我急得要哭。

　　突然，一只手从身侧伸过来，在铁扣上轻轻一按，那带子才听话地弹了出来。

　　蓝天，白云，我重获自由。

　　不敢有丝毫怠慢，我快步向院子走去。我好像关了车门，又好像没关，但这不重要。我只是，害怕被身后的人叫回去，又给按回那个皮椅子上。

　　就在这时，我迎面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沈憨憨。他一脸惊讶得看着我，“你怎么了，一幅丢了魂儿的样子。”

　　我还缩着脖子，声音打颤。

　　“我···我不想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