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行》罹草

58、新娘

　　新娘。
　　伏在颠簸的马背上，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一个词。
　　做一个新娘。
　　我仿佛看到娘站在东极岛的海滩上，著着一身被夕阳染红的白纱衣，她的手挽在爹爹的臂弯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着双眼，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幸福。我看到爹爹将手轻轻地搭上娘的肩头，轻唤着“皎雪”。东极岛上的夕阳从微黄的橘红渐渐地泛起一层妖娆的紫色，天和海隔着一层界限不明的红在远处的天际融为了一片，如同万物苍生织给他们的嫁纱。
　　如果是新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回过神来，梓殇的手正搭在我的背上，手指冰冷，掌心却源源不断地送来一股浑厚的真气。身上暖暖的，却依旧麻木得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我无法抬头，更看不到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这困顿交加的旅途是那么的漫长，而心里的不安就像泡了水的花絮一样越涨越大。
　　低头向下看去，梓殇踩在马镫上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立绒的靴子，靴帮上有银线刺绣的狮鹫，生龙活虎颇为精致，却略有些陈旧。
　　头朝下的动作坚持不了多久就感到脸上开始缺氧。颈间的红绦有些偏长，洁白胜雪的如意慢慢地从领口滑出被甩到了头顶。
　　我一惊，连忙道：“你停一下，我的东西要掉了。”
　　马儿立刻停下，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只听见梓殇冷笑一声，马又飞奔了起来。如意在额前一震一震地敲打着，我努力地想抬起头，却怎么也阻止不了红绦渐渐地滑脱我的头。
　　“嚓——”是玉佩掉入雪地里的声音，还没来得及看清，马蹄扬起的雪花便将唯一有色彩的红绦淹没。一切都变成了空荡荡的白。
　　“我的如意！”我叫了起来，“停下！快停下！”
　　依旧是单调的飞奔，梓殇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甚至说，他就是想让我再也找不回世离留给我的东西。
　　“停下……”单调的重复，单调的哀求，直到困乏和束缚将我彻底地打败。

　　梓殇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红色的嫁衣，他扶着我走进一户农家，将我安置在正堂的扶手椅中。正堂里布置着火红的烛台，火苗在呵气成冰的空气里跳动着，向上冒着黑色的烟。
　　“雨儿，我们成亲吧。”梓殇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袍，火红的滚边上有简单而又粗劣的龙凤呈祥的图案。他的手里捧着一件红色的衣服，火红的颜色映着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深邃的侧脸清晰得如此真实。
　　“这是哪里？”我看了一眼他背后站着的人，有好几个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叫不出名字，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是这一群人便给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吗？
　　梓殇捧着火红的嫁衣道：“这就是我们的新房。虽然简陋了点，不过雨儿，我以后会补偿你的。来试试衣服吧。”
　　他修长的手指提着衣领，手一抖，整件嫁衣便豁然打开。
　　茜素红。灼得刺目。
　　“雨儿，没有来得及准备凤冠霞帔，不要生气啊。”
　　梓殇一面说着，一面将火红的衣服披在我的肩上。
　　“我不嫁！”
　　无法挣扎，只能叫喊着。
　　“雨儿，不要闹，啊？拜了堂之后你就是我的新娘了，我会给你最漂亮的衣服，让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会给你这个天下。”
　　梓殇的话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他一边帮我理着衣角一边柔声道：“不要说胡话，我们马上就成亲了。”
　　“疯子！”
　　梓殇一怔，看着我的眼睛：“怎么了？不愿意嫁给我吗？我们都上过床了，你难道还想嫁给别人吗？”
　　“我……我不要嫁给你！世离说过他会娶我的！我不要给你拜堂！”
　　一丝愤怒闪过了他的眼睛。如我所料，他立刻一掌甩到了我的脸上。
　　我从椅子中跌落下来，穴道被封连一丝抖动不了，只能不躲不闪地摔到了地面上。口中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一股在梓殇身边经常闻到的熟悉的血腥味。
　　“你怎么这么傻呢？”梓殇在我身边蹲下，眼神里看去多了几分疯狂，甚至还有几分呆滞，“不要再提世离了！”
　　“为什么不能？至少他不会和你一样抬手就打我啊！”我笑了，突然间感到眼前这个人很可笑，也很可怜。
　　“我不打你了，不打了。不要乱说话好吗？雨儿，不要再提起世离。”
　　这一夜是我见过梓殇最失常的一夜。
　　他的眼里浮起一层哀伤，一挥手便将我的哑穴封上了。
　　“雨儿，相信我啊，我以后不会再打你了。你喜欢世离，不就是因为他什么都顺着你吗？我也可以啊，我可以那样什么都答应你，可以像他一样什么都帮你做。雨儿，不要再提他了……我们现在就成亲。”
　　如果有人现在告诉我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梓殇，我一定会相信。
　　梓殇什么时候这么失态过？他什么时候因为自己做的事道歉过？
　　我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梓殇，如果能动，我估计就会上去摸摸看他的额头是不是因为穿太少发烧烧坏了。
　　门外传来一阵隐约的马蹄声。梓殇稍稍皱起了眉。他向后转过身去，站在他身侧的两个着着黑衣男子立刻点头，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雨儿，来，我们拜堂吧。”
　　梓殇伸手扶住我的双肘，将我抱了起来站在他的面前。
　　正堂两侧的门帘被人掀起，一个黑衣男子手中扶着一个干枯的老人从后堂缓缓走了出来。男子扶着老人在正堂的位置里坐下，老人抿了抿干瘪的嘴，一声不发地缩在了椅子中。
　　“麻烦您了。”梓殇转头对老人道。
　　门外又是一阵声响，马蹄声渐近，仔细听来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梓殇伸手掰过了我的脸。
　　“雨儿，不要分心。”
　　虽然口上这么说，但梓殇却也皱起了眉头。
　　红烛在火光里慢慢融化，从高高的烛台上溢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光洁平滑的桌面上。
　　低矮的屋顶下，有清朗的声音在回荡。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梓殇自己念着，他双手箍在我的肩上，将我像木偶一样地摆弄着。他的声音穿过木屋的桎梏，传到了远远的雪域之中。坐在高堂之上的老人双目无光，直直地望着前方，喉咙里发出了无规律的声响。
　　这一刻，内心的麻木比明州郊区发生那一切时更甚。
　　我看着梓殇的眼睛，那像是藏着千言万语的深渊，那藏着冷漠无情和疯狂的深渊，从那里伸出枝条柔软的槲寄生，牢牢地拴住了我的心。柔软的槲寄生盘缠而上，将我的心脏包裹了起来，坚韧得难以挣脱。
　　他站早面前，清清楚楚地道：“夫妻对拜——”
　　梓殇将我的脸托起，他将自己冰凉的颊凑了过来。他的脸颊在我的侧脸上小心地摩挲着，带着几丝没有刮干净的胡渣。
　　耳侧传来梓殇时轻时重的呼吸，还有门外越来越清晰的打斗声。
　　梓殇将我抱在怀里，用手在背上轻抚着。站在老人身边的男子递上一个老旧白瓷蓝边的大碗，碗内盛着火红火红的液体。高粱烈酒。红得就像是梓殇那谁也压不住的野心。
　　猛然间，躺在椅子中的老人喉头里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咯咯”作响，面部表情并无变化，倒是干瘦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滑动，甚是恐怖。站在老人另一侧的男子立刻伸手按住了老人的肩，只是双眼却闪过一丝惊慌，向梓殇投来求助的眼神。
　　梓殇瞥了一眼老人的反应，瞪了那男子一眼，又转过头来，拉起我的手捧在瓷碗上。他缓缓地将酒碗推到了我的面前。
　　“雨儿，喝。”
　　他伸手捏住我的下颚，将酒小心地灌进了我的嘴里，随即在我背后击掌一拍，辛辣浓烈的酒直接就呛进了喉咙，眼泪立刻便不受控制地从眼角迸了出来。
　　他用食指蹭了蹭我的眼角，然后端起酒碗，将碗转了个方向，含住了我刚才喝过的那个口子。他笑了一下，，一抬手，将碗内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酒愈香，火愈旺，只闹得人断肠。闭上眼睛也遮不住这赤红灼焰的刺目，却也只能告诉自己权当这只是姚梓殇一时性起的游戏，等过后，一切都能风平浪静。
　　“哐当——”
　　老人坐着的地方再次发出了一声声响，站在他身侧的男子手中握着一小段木棍，而那老人已经垂着脑袋昏睡在椅子里了。
　　“你在干什么？！”梓殇放开了抓着我的手，对着那男子怒道。
　　“庄主！弟子知错了！”那黑衣男子显然被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木棍砰然落地，整个人立刻跟被人抽了骨一样瘫了下来，跪倒在地上。
　　“我问你，你在干什么？！”梓殇吼道。
　　“庄主息怒！我只是怕他会挣脱，所以……”黑衣男子趴在地面上不住地发着抖。
　　“滚！不要再让我看见你！连个被封上的人都看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庄主，他们叫他庄主。
　　我当然不会傻到不知道他们说的“庄主”是指哪个门派。
　　看来爹爹在天山内聚集众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呵，好一个“庄主”！

作者有话说

　　动车就是会不停晃动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