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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子债不偿 ...


  •   五条悟有逢出门必捡些东西回来的怪习惯。小时候关在家里,翻墙出去抓蜻蜓;2006年不记得去了个什么地方,回来捡了一条命,又多了两个小孩。他身上似乎很遵循有得必有失的规律,抓到一罐子蜻蜓,失去翻出高墙的自由,捡回一条命,丢掉三分之一灵魂。此后计较得也计较失,做起事来暗中合算:带回来一个乙骨忧太,又把青春往事折损了;隔一年死心不改,捡回来虎杖悠仁,最后把自己赔进去。不过还好,青春往事折损的那天晚上,他抱住捡回来的小孩说胡话,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很久很久以后伏黑惠才晓得那句没来由的感慨是什么意思,他代替五条悟活了好多年,他一天不死,五条悟就一天不死,这样也好,说到底是他欠着的。

      那个小孩坐在起居室里通宵达旦地看电影,身上裹着伏黑惠的T恤和一床薄薄的珊瑚绒毛毯,毛毯将他年纪轻轻却嶙峋的轮廓完美地勾勒出来,叫人看了唏嘘不已,竟然瘦得像解剖室里的骷髅架子,是有经历怎样的颠沛流离,有无传说可讲,在户籍不详名簿的哪一页可以找到他的名字,一切无从得知。既然谁也讲不清楚他身上的传说,他就成为了传说本身,作为一个传说被伏黑惠捡回家是不是得采访感想,拍条一小时的情热大陆,再版出来的时候要他写名字,他张开嘴“啊”了一声,很是诧异,说名字这种东西,需要的时候随便起一个不就好了。伏黑惠讲那是不行的,为了同吉卜赛式的生活作区分,必须有像样的标记才行。小孩歪头一想,既然你在日暮里把我捡回来,我就叫日暮里吧。
      那个小孩日暮里,年纪已经不小,从前上荒川区区立小学校,不是因为学校好,学校也没有太好;更不是因为学校坏,坏了怎么有人愿意去,单纯是为了省钱,省学费,也省中午一顿饭。他讲每个月三千日币的伙食费,交起来也无比困难,穷到走在路上都想杀人,拿走钱包逃之夭夭,这样最好,无恶不作是最好的。他的担任教师嗓门大,放饭时候大声问他,喂,什么时候交钱?这个时候又想杀人,感觉整个学校都要听到。值每个月三千块钱伙食费的学校的饭也敷衍,三天两头咖喱,要么炖菜。盛菜的同学心眼坏,拿勺子的手一歪,西兰花、土豆、胡萝卜、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块混在一起,全洒在地上,一人一勺,你菜没啦,下一位哦。最后还要他自己拿抹布来擦,跟他那个跳楼的妈一样,脑浆淌一地,路过的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被人抱走,抱她的人说好晦气,以后要带小孩去看心理医生,吓出病来怎么办,他好羡慕,也只能木僵地跪下来,用上衣盖住他妈妈的头,还有一颗眼球,那颗眼球活着似的盯住他,布料一层仿佛遮掩不住。他上半身什么也没穿,警察要带他去做笔录,他站着不动,指了指那滩血说地脏了,我得擦。后来三天两头捡咖喱里的胡萝卜块,觉得他妈妈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怪物,怪物地喊。
      他说妈妈,放过我。妈妈从头部长出手来,眼眶、鼻孔和嘴,并且用□□大叫,有时候叫“怪物”,有时候无意义地发出悲鸣。只能说幸好那天伏黑惠从日暮里路过,恰好伏黑惠就有那种能力,所以伏黑惠那么恰好地帮小孩消了灾,这个小孩原本跪在妈妈死去的石板路上深深叩首,每一下都像磕进土里,没有人在乎为何这个小孩对空气里存在的不存在的分子原子行跪拜礼,他抬起满是灰土、血液的额头对伏黑惠讲:你杀了妈妈。伏黑惠反驳,远远地站在行道树下面,你妈妈死去多时了。
      他堂而皇之地住进高专的寮里,高专空房间多,且人多他一个不多,最大的好处是一天可以吃三顿饭。岛型厨房另一侧,伏黑惠磕了三个鸡蛋,玉子烧你要吃甜的,还是吃咸的?他要求又不高,趴在桌子上:熟的就可以咯。伏黑惠把早饭端上桌子,玉子烧一块是甜的,一块是咸的,他草草咬了一口,眼泪直直掉下来,说妈妈,妈妈。
      好难办,没有人教过他小孩子流眼泪要怎么办,他小时候又不哭,等学会怎么哭的时候业已到达泪腺退化的年龄,只能放下筷子,干巴巴地望着,单纯地望着。一个中年人伏黑惠,已经立业,尚未成家,平白捡到一个小孩,却因父亲们早早缺席他的生长期,不知道怎样做一个父亲。他只会做老师,不知道从哪里习得一身传道授业解惑的本领,一群小孩毛毛躁躁跟在屁股后面喊:伏黑老师!伏黑惠这两年有点近视,又有点散光,配了副眼镜戴,那天他出门两手空空,鼻梁上也轻,听声音是二年级的小孩——去找你们乙骨老师,他回话。
      昔日同窗变同事,乙骨前辈做乙骨老师,虎杖做虎杖老师。那个小孩火急火燎地喊,伏黑老师不得了,乙骨老师和虎杖老师又打起来啦!他气定神闲地追问:可有拆了教学楼?没拆就随便打,打不死人。
      窗玻璃,窗玻璃碎了两扇,要报修呢!
      这才怒从中来,迷蒙一双眼去劝架,他总疑心十几年前乙骨捅在虎杖心口那一刀,虎杖还在记仇,不然两个人怎么闲来无事就拆两扇门砸几盏灯烧几沓钱。远远看到里香追在虎杖身后咬,乙骨正伏在日暮里耳边讲些什么,讲得他神情似懂非懂。日暮里一拍手,原来是这样,我彻底明白了,说这话时黯然神伤,生怕乙骨看不出来他没懂。
      修理费要从虎杖奖金里扣,他试图耍赖:上次扣的也是我的奖金,我们做老师有几个钱拿?事后乐呵呵地带日暮里去修窗户。日暮里个子不高,堪堪扶住一半窗玻璃,虎杖把窗框往回安,一边同日暮里找话题:五条老师在的时候,我们都申报经费,这样买材料的钱就不用自费啦,你没见过五条老师吧,我们也十来年没见过了,每年夏天学校搞姐妹校交流会,打得跟拆迁队施工似的,五条老师一个人轰出整个校区那么长的河道来,后来用公费填平的哦,讲到五条老师就想叹气。日暮里,以后要留在高专的吧,说不定哪天就能见到,你伏黑老师嘴上不说,心里等了十多年,我们都一样,我们所有人都等了十多年。
      十多年,十多年前我刚出生。日暮里说。虎杖看他个子不高,尚有发育的余地,声音细软像女孩,又还未进变声期,估算他最多不超过14岁,如果不是有咒力,大约在上中学。日暮里头转两圈,看周围没有人,尤其伏黑不在,放下心来跟虎杖说:我觉得不行,我术式又不好,将来不能成大器,要遭人轻视。虎杖闻言扬起手挥了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轻视谁那一套。那扇窗户摇摇欲坠地又要倒下来,日暮里死死抵住:虎杖老师帮帮忙!怠工的人很抱歉地把窗户推回去,三下五除二装好,说我们去找你伏黑老师。
      这个小孩的去留很成问题。年前伏黑囫囵把人从警局捞出来,小孩子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衣服,在做笔录的房间里一问三不知。负责这场意外的警员只能去调户籍资料,他们打开文件夹,叫了这个小孩的本名。小孩听了一个劲摇头,不,我不是,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可能是我,怎么会是我呢,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伏黑惠在外头等着,会客室的门悄悄留了一个缝,他得以听全里面发生的一切,是叫人不由得把自己往里头代,好似这个年纪的自己此刻用自己错乱时空中相遇,也是被关起来诘问,发生什么事了?五条悟闻讯赶到,也是问,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老师要解释,伏黑同学和人打架。中学生打架的理由林林总总,何况他打过的架也不少,怎么一一去记住动机,只记得五条悟打断老师的话,说我没问老师,我在问惠。于是他一辈子记得当年的兵荒马乱、猝不及防,哑口无言,像此刻谈话室里的小孩,不愿承认自己的名字,只知道说“我不知道”。这样要怎么不带他走呢,伏黑惠说,我带走的不单单是他,也是带走我自己,他是而今当年的我,我是当年而今的五条悟,一层一层身份叠加在一起,堆积成现在的动机,他大步上前推开门。
      ——和我走吧。他开口道。
      通体雪白毛发蓬松的安哥拉兔穿门而出,亦步亦趋跟在小孩身后。伏黑惠本来同小孩并肩走着,那只兔子在后头拼命地追,一边跑一边挨人踩踏,又遭车子碾过,依旧穷追不舍。
      你不抱着他吗?伏黑惠于心不忍,遂发问。
      那是什么。
      是式神。
      那是我的式神?
      是,是非常特殊的能力,和我有缘。伏黑惠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小孩肩上,又召唤出玉犬,玉犬叼起跌跌撞撞的安哥拉兔,紧随其后。
      这一系列事情做得心虚,只有伏黑知道一切都有迹可循,长河源头孤苦伶仃不知进退的小男孩,和一位很能拿捏主意的大人,小孩听见一句和我走吧,朝前跨去,一个趔趄,跌进一条林荫盘山路,之后进进出出,再也没想过离开的事情。他把日暮里捡回自己的领地,日暮里和当年的他一样,似乎穷途末路,没有选择,他擅自为日暮里提供的选项一如当年五条悟有意无意的暗示,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前途。
      他大概懂自己留在高专任教的理由,传道授业解惑为大,受人影响也是真,如今也能很坦然地承认: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曾一面吻他一面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没来由也没下文的话,回忆起来话也很悲伤,吻也很悲伤。小的时候不懂,长大了终于懂了,但最好装作不懂,对谁都好。
      日暮里还是去普通中学上学。虎杖带他去填资料,动用了点高层的能力,是以得到伪造身份信息的自由。他的年龄谁一下子也说不清楚,那就填到适龄;名字也记忆模糊,伏黑跟在后面,手里把记载着日暮里原先信息的住民票揉成一团,沾满手汗,说那就填我的姓,名就写日暮里。伏黑日暮里跑到山下上学去了。
      虎杖小心翼翼地拣着话和伏黑惠聊,你也养成了个捡东西的坏习惯,虎杖比划,把日暮里捡回来。伏黑还是没什么表情,脸一如既往地臭,说到捡人回来,你才是第一个,虽然动用了点五条老师的职权。话题不可避免地撞到五条身上。虎杖破罐子破摔,心想算了,这可是你先提起来的。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咒术师茶余饭后吹嘘早年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先看看伏黑虎杖钉崎是不是在场,不在最好,敞开了谈涩谷事变,讲最强被封印,此后的最强都不如那一位强,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又不完全准,咒术界历史秘话里还有前代禅院家主操十种影法术和前代五条家主同归于尽的记载,不是野史哦,尽管在口口相传里多了几分神话的意思。如今最强是那位纯爱传说乙骨忧太,还是原先的两面宿傩容器虎杖悠仁,还是继承了足以携无下限六眼同归于尽的十种影法术继承人伏黑惠?三个人居然扎堆潜心教育事业。乌合之众扼腕叹息,比不上五条悟。又仔细一想,五条悟原先也在高专当老师,一群人悟出些旁的道理:最强要走最强的老路。
      总之虎杖悠仁久违地在伏黑面前,讲起五条悟的事情。他憋了十多年,心里堵得慌,终于找准机会打开话匣子,问伏黑惠还记不记得五条老师答应我们,初詣可以一起去浅草寺。伏黑惠咬牙切齿地讲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背信弃义的男人说的每一句话,我心里都拿小本本记着。
      日暮里老老实实上他的学,目前没从老师那里听说他在学校惹是非。伏黑惠在校外给他租了套房,是以开始独居。既然接手这件事,就得负起责任来管,一天去看一次是必要的,不能学五条悟带小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要做五条悟,又不好完全做五条悟,性格成分使然,不能完全复刻其人一举一动。日暮里不喜欢讲话,伏黑惠只好学着五条的样子没话找话,他自己本身话也少,话题找得生硬:之前乙骨和你说了什么?
      日暮里回忆了一会儿,他这段时间还不大能认得人,伏黑惠思索了一下要怎样描述乙骨的相貌,黑头发,发型很熨贴,眉毛平平表情很温柔的那一位。日暮里认得高专里有两位黑头发教师,一位是伏黑惠,发型熨贴这个词用不在他身上,他的头像颗生气海胆,哦,原来是指示里香去追虎杖老师的那一位。半天抠出几句话来:乙骨老师说,妈妈和里香是同类。
      抱歉,吃饭的时候不该说这些,对吧。伏黑打断他的讲述。
      日暮里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想妈妈死,所以诅咒了她,乙骨老师这样跟我说,但是妈妈恨我,在我面前说没有生下你就好了,总是这样说的。里香爱乙骨老师,所以她以那副姿态留在乙骨老师身边也未尝不可,但是妈妈不爱我,我没有办法,结果用最糟的办法把她困在这个世上。对不起,第一次见面,我说伏黑老师杀了我妈妈,其实不是这样,是我杀了她,我知道她会从那栋楼跳下来,淤泥烂枣一样摔在我面前,是我见死不救,还希望她不要死,是我好自私,所以妈妈的咒灵不会庇护我,反而要杀死我,都是我的错。
      这个小孩曾跪在妈妈死去的石板路上深深叩首,每一下都像磕进土里,额头血流如注,结痂,脱落,留下不会褪却的疤,那些瘢痕叫伏黑惠眼睛进灰,眨眨眼,流出水来,死去的泪腺重生了,也许如此,大抵如此,他讲不清,因为流了一滴便不再流。伏黑惠擦掉自己的眼泪,看这个小孩古井无波的模样,心说我左眼这滴眼泪是替他流,右眼是为我自己流。
      夏天,姐妹校交流会热热闹闹开起来,承袭并不太传统的传统,两校打男女混合棒球。伏黑躲在树荫底下听场上的女孩子们尖叫,今年裁判是乙骨,没他和虎杖什么事。一年级的二垒很快跑出去,他不禁感慨,我有件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交流会没有用球棒狠狠打五条老师的头。日暮里倒抽一口凉气,棒球棒打人非死即残了,伏黑老师有这么讨厌那位声名远扬的五条老师吗?
      虎杖第一次看伏黑笑得那么灿烂,眼角皱纹都笑出来,十年二十年,他们不再是青年人:是啊,真的讨厌死了。
      新年第一天约了钉崎,他们三个人带日暮里去浅草寺参加初詣。伏黑给日暮里一张一千纸币,日暮里求了学业御守,又说要写绘马,希冀期末考试分数别太难看。钉崎追问日暮里的事情,虎杖替伏黑言简意赅地讲了讲,钉崎震惊,不知道去年在日暮里闹自杀的新闻当事人居然被伏黑带回来,还当起监护人。日暮里在绘马架前的人群里使劲跳起来,伏黑老师!我挂不上去啦!
      虎杖看伏黑很不情愿似的朝日暮里走过去,拍拍钉崎的肩膀说,你也知道,伏黑他真的是骨子里善良到底,在街上看到卖艺的人,都会心甘情愿地给钱,他总说卖艺人和乞丐之间不甚有差别,卖艺充其量是优雅地乞讨,如果往吉他盒子里丢一千块钱以为买到精神上的满足,还是看客太富有,毕竟光下跪求情未免要不到一天的饭钱,有的人慷慨解囊买乞丐的自尊,而给卖艺人钱,不仅保全了他谋生的颜面,又满足他饱腹的心愿,是不好视若无睹。
      钉崎用脚尖拨弄一颗石子玩:我搞不懂他,伏黑这个人,相处了二十年,我还是觉得他和我们若即若离的。
      他有心事。虎杖断言,而后语气软下来。你也知道是什么心事。

      高专年年有疯掉的小孩,在任务里杀了人,又并非误杀,被强押在身的使命感叫人倍感罪孽深重,回来就疯了,扭送精神病院,真话假话掺在一起说,医生信个两成。剩下没疯的,尝到杀人的滋味,其实也算疯,咒术师不疯怎么好当呢。反正是终于熬到日暮里中学毕业,也成了高专新生,和二年级学长聊天,怎么杀人?已经疯过的学长云淡风轻地说,避开攻击,挑要害下手,忘掉对面是个人,也不要把自己当人。
      伏黑惠早该知道这样的对话中夹杂着些不可告人的密谋,说是密谋也不准确,因为商量此事的人是日暮里和成为日暮里以前的日暮里。他匆匆忙忙赶到警局,这一次日暮里不在谈话室里,而在审讯室里。纸媒迎来盛大狂欢,街头巷尾随处可闻有人在谈论,前些年在日暮里自杀的女人的儿子,杀了亲生父亲。记者乐此不疲地取材,真真假假都往记事里写,有的小报像写志怪小说一样写日暮里的故事,说他从小能看见不干不净的东西,父亲离家出走,母亲被逼自杀,房东多次赶他们出去,那个小孩走在路上,眼神都像要杀人。也有相对写实的报导,贴了母亲患有精神疾病的证据,还有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照片,照片里原原本本地临摹了离家出走的父亲如何出入赌场。既然谁也讲不清楚日暮里身上的传说,有关日暮里的一切就成为了传说本身,且当是禁室型,门户大开站不住脚,因而为传播开去,虚实参半不讲道理地乱讲一气。
      案子大概过了一周,热度不曾消退,反而呈井喷式爆发状,被翻译成各种语言在社交软体上播散。伏黑惠申请到面会资格,隔着玻璃再次见到他捡来的小孩,那个小孩穿着石灰色囚服,瘦得笔挺嶙峋,并未梳头,额头中央的瘢痕颜色很暗,暗成眉心的复眼,如若洞悉他想要获取的一切。
      发生什么事了。伏黑惠声音艰涩。
      他说对不起,伏黑老师,我不能再做日暮里了,说杀人原来很简单,不用咒力,只消一厢仇恨,一把真正的,锋利的刀,说我不适合当咒术师,我的术式太差,没有办法变强,我隐隐约约可以察觉到伏黑老师把什么期待放在我身上,你曾说我们是相似的,都使用式神,很有缘,但是不是这样,我只有一只毛发乱七八糟梳不开的安哥拉兔,它不听我指挥,咬断伏黑老师很多电线,对不起,我一根都没有赔过。
      不要再说了,伏黑惠几近哀求道,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如果这次不说,伏黑老师就不会再来看我了,那我就没机会说了。我爸是个人渣,喝醉酒就打妈妈,也打我,拿吃饭的钱出去赌,我三千日元的伙食费都交不起,有时拿空信封去骗老师,但是骗不过的。我也吃不饱,同学把我的饭菜倒在地上。那个时候我就想杀人。我平常能吃到的荤菜只有妈妈做的玉子烧。伏黑老师,你做的玉子烧很好吃,谢谢你,伏黑老师,如果我今天不道谢,以后是否不再有机会向你道谢,总而言之,能成为日暮里我很开心。
      他说完这些,被狱警请走,伏黑惠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孩背过身,一扇门在他们之间彻彻底底关上,噩梦重现,狱门疆在他们面前四分五裂,很快合拢,明明那样小的一方咒物,竟然可以把最强关起来,与此同时,杀死伏黑惠最后一点可以当个孩子的时间。
      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五条悟的吻落在自己嘴唇上,夜色摇曳生姿,他记得旖旎夜晚的每一个细节,譬如严丝合缝的疼痛,完全容纳的熨贴,床笫之间变成小孩的大人,还有不得不成为大人的他。那年单人床很宽,可以睡两个人。反而近来双人床最心胸狭窄容不下人,这十来年他半夜总在地上冻醒。
      为了让伏黑惠成为五条悟,他好像什么都教了;真真正正离开以后,伏黑惠又察觉他好像什么都没教。他只是任性地同伏黑惠一起过了一遍成长的历程,计较奇怪的得失,六岁那年从本家那里拿到蜻蜓的浴衣,穿上便出门了,险些遭到伏黑甚尔——那个时候还是禅院甚尔——的暗杀。他抓来的蜻蜓都死掉了,蜻蜓被关起来就是活不长,他的童年就是那个时候死的。2006年和夏油杰一起出任务,遇到伏黑甚尔,杀了一个人,捡回一条命,被托付了一幅崭新的童年,他得以让六岁那年蜻蜓和服上的纹样全都活过来,这些蜻蜓飞呀,遇到雨,匍匐着前进,顺着众叛亲离的路,稳妥地、消沉地长到27岁,结果夏油杰死在自己手里,青春往事折损。他对伏黑惠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句话又不是我爱你——伏黑惠还是依言替他活了快要二十年。如今大家都不再年轻,有关五条悟的事情,还是一直想着。
      那个小孩跑去杀人之前和伏黑讲,感情这种事一定得是等价交换,不等价是行不通的,但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不喜欢,是行不通的;如果一个人对我表达喜欢,我也必须回报给他才行,不然关系是不成立的。
      这样会交不到朋友。伏黑惠曾试图劝他放弃这样的想法。
      但那个小孩是对的。感情这种事必须等价交换,不等价是行不通的,他和他的家人们彼此憎恨,同归于尽,这才用血涂抹出一个闭环;他和五条悟的感情亦是如此,如果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和疼痛,就没有办法保持维系。爱太肤浅,他说,所以要有欲望和达成,要有互相亏欠,要做过爱才好,有做过真是太好了,不然几十年后对方的脸都不会记得。
      他坚信五条悟一定是全须全尾地活在某个地方。最强不容易死,只是暂且回不来。若是他像五条悟教他一样,带日暮里长大,一定能松开一口气,让日暮里替五条悟和他活下去,他不必因为明天会来而心有戚戚。
      虎杖撇撇嘴,伏黑,你一定是欠他东西没还,或者他欠你东西没还了,这才几十年如一日地等他回来,同你清债。
      还什么还,伏黑惠笑了,就该一直欠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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