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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我们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


  •   时值东日本雨水丰沛,天约莫半个月未曾放晴,连日雨水令人叫苦不迭,落地窗前挂满一排衬衫,被迫开暖房去烘。伏黑惠关上房门,去大厅等衣服烘干,半道伊地知一通电话切进来,该出发了——他的声音经由雨水拍打过的电波传来,瓮瓮的,叫伏黑惠耳朵发痒。伏黑惠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现在就要出发吗?连绵半月有余的雨飘进窗户,打湿休息区的一小块地板,高专的地板是原木,不擦是不行的,他想。这头伊地知斩钉截铁地告知:车子已经开到门口。
      是就这样轻飘飘地出发,也没有道别的必要。他挂念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原木地板,在line群里留言,谁回学校以后擦一擦休息区地上的水,已读是0。又想起房间一排没干的衣服,补充留言道,再去我房间关一下空调。
      群里有人回复:知道了,你房间门锁着吗?
      高专女子寮前些日子失窃,学校将门翻修,安了自动锁,男子寮也沾光。伏黑惠一字一句敲回复:锁了,备用钥匙在五条老师那里。
      虎杖悠仁也回得很快:五条老师?出差去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熊猫回复。悟的行程大概也就惠清楚一点。
      倏地被点名,他不说些什么似乎过不去。伏黑惠有点为难地敲下一行字: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出发去海外那天,伏黑一大早被捞出来给他送行,夏天太阳出得早,五点天已经大亮,伏黑头天晚上心里不安,辗转反侧到四点,天蒙蒙亮才将将阖眼,也许不到一小时就被五条拉起来刷牙。他心下怨怼,不好发作,跟到羽田机场,一路上听五条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司机说话。司机把车载电台的音量调到最小,伏黑靠在车窗上假寐,电台在播他不感兴趣的音乐,后来又讲快要到梅雨季节,每一个字拆开他都知道是什么,无非a、i、u、e、o变着花样出现,拼凑成句子却叫他有些不能理解,什么叫“连着30天大雨”?睡眠不足让他无法处理这些话。
      五条悟拍拍他:“困的话可以靠在这里睡。”指指自己肩膀。他短暂从梦里惊起,先看看五条悟,又看看天,墨镜是纯黑,看不透五条悟眼睛的颜色,窗户上贴了防晒膜,让天空看上去灰蒙蒙的,或者说今日起东京失去了天空。
      伏黑惠一下子醒过来。
      他的老师出差从不带行李,空手来来去去,也不是完全不带东西,上衣口袋里时常放一张VISA卡。进安检时他转过头来,对伏黑惠说了句什么,是什么呢?那天人太多,广播的声音又太响,有一个小孩子在值机区和妈妈走散,机场工作人员温声细语地播送,惠小朋友,惠小朋友,你的妈妈在全日空航空A窗口等你。伏黑惠晃神,他手边的牌子赫然印有JAL的标记。安检入口处五条悟依旧面对着他,无声地说着些什么。他听不见,怪这世间太热闹。
      伏黑惠只得有模有样地抬手,学着五条悟的样子挥了一下。比了一个口型说,走好。
      回到高专后,正式进入梅雨,他没带伞,大雨让他的头发很是熨贴。于是这捧不断下落的,没有颜色的雨水,让五条悟走后的时间兀地连贯起来。车载电台方才说道:梅雨要下30天。
      暖房不能一直放着,总要有人去关,而他房间的备用钥匙在五条悟手里拿着。伏黑惠思来想去,竟然有点高兴,他终于找到一个主动联系五条悟的,自然而然的理由。
      他登时雀跃不已: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学开始,每天早上要乘电车上学。每年开春都会被五条悟牵到大宫车站绿色窗口,办新学期的通学定期券。他那阵子太矮,委实看不到柜台对面的光景,只能任由五条悟同工作人员交涉:我来给这孩子办通学定期券,最长可以充多久,半年?那就半年。可以刷卡吗?现金?
      工作人员一面往卡上印字,一面同五条悟不经意地聊:二年级的孩子就要坐通学电车了?伏黑小朋友真了不起呢。
      五条悟就显得有点高兴的样子:这个年龄的小孩很少有人能自己上下学吗?
      不知道呢。工作人员把印好字的卡片递给五条悟。来办通学的小学生本身就很罕见,现在的孩子真的很辛苦。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五条悟身后走回家,等红绿灯时,偶然看见大宫车站的站牌上头杵着一只不怀好意的乌鸦,目光死死地钉在伏黑惠身上。怔忡间,手被身侧的大人牵起来,五条悟空出的手微微一抬,站牌上不怀好意的乌鸦腾空而起,直直向天空飞去,飞到伏黑惠肉眼不可查看的高处,他想,也许乌鸦在头顶掏出一个无底的洞。
      行至无人处。五条先斩后奏:你想不想试试走得更快?他没来得及拒绝,竟是被五条悟托住腋下,借助咒力腾空而起,踩在风里,如履平地。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五条悟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像是什么呢,伏黑惠搜刮着一年级学生应有的学识,觉得什么也不像。
      这个孩子踩在风中,权衡片刻,摇摇头说,我不想这样。

      为营造家庭的氛围,日常寒暄是不可缺少的。这个东拼西凑起来的伏黑家,有真正的伏黑血脉津美纪,有禅院家嫡亲的伏黑惠,最后因中途加入的五条悟趋于完整。他们会一起过圣诞节,五条悟掏出来一只整鸡:我们三个人猜拳,输的人没有鸡腿吃。伏黑惠的赌运承袭了八辈子倒大霉的父亲伏黑甚尔,年年与鸡腿失之交臂。
      伏黑甚尔和伏黑妈妈的遗物始终没有被处理,因着五条悟动辄购置私物的缘故,不得不清理一部分给五条悟腾空间。一件伏黑甚尔冬天常穿的大衣丢在押入顶上,被五条悟取下来时团成一个球。伏黑惠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几年前的赛艇券,五条悟凑过去看了一眼,大惊小怪道,这张券得花了五万块吧。伏黑惠错愕,五万块?够交五个月的光热费。他至今回想起五条悟出现的山穷水尽的前一个月,依旧心有戚戚。是五条悟但凡晚来个一天,这个家就要被断电,打开水龙头也不再有热水。
      五条悟抽过那张赛艇券,笑嘻嘻地拿去厨房丢掉,他趿拉拖鞋也跟上去:大衣怎么办?
      津美纪语气里满是担忧:爸爸会不会回家来取?
      甚尔离开时是个夏天,他走时一身轻便,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丢掉赛艇券的五条悟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仰头饮尽,借以掩饰自己的窘迫。“想留着,就留着吧。”
      两居室里五条悟的私物越来越多,他回到这个家来的时间却越来越少。离开前他一定会向津美纪道别:我出发了!得到津美纪的“一路走好”才安心离去。也曾无数次问伏黑惠,想不想要跟我走?
      惠,我们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伏黑惠撞进他天空颜色的眼睛里,登时脚下不再有地,整个人踩在风中,飘摇不定,只有五条悟向他伸出手来。
      会有这么一天,伏黑惠喃喃道,也许会有这么一天。

      梅雨到来以前,人声鼎沸的值机大厅,他们隔着往来人潮,无声地对话。五条悟的口型突然跨越许多年光景,追在伏黑惠身后孜孜不倦发问,惠,你什么时候来?
      他倏然回忆起五条悟藏在墨镜后面那双叫他日夜发梦的眼,梦里荒诞,梦外荒唐,他被五条悟牵起,腾空而起,扶摇直上,踩在风中,如履平地。再没有什么踏踏实实跋山涉水的困顿,而今他比山高,凌空的不实不免令人心生恐惧,他因此畏起高处来。五条悟说,你抬头看看我。他依言照做,天空透过五条悟澄澈的眼睛,热切地盼着他。
      追上我呀。天空说。
      五条悟又问,你什么时候来。
      恍惚间,伏黑惠看见列车脱离轨道,行驶在苍茫的,没有天空的草原。不知为何,他站在无法关上的车门处,作势要往下跳。伏黑惠质问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辆列车要在哪里停靠。后排有声音答复道:我们从任何地方来,要到任何地方去,这辆列车到底无处可以停靠。
      我要回到世界的苍凉中去,伏黑惠坚定道,我要回到没有颜色的一无是处中去。
      后排的人抬起头,他倚在没有颜色的虚无上,用天空颜色的眼睛直勾勾望向伏黑惠。
      真可惜,我们原本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他说这话时,太阳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找到名为城市的,玻璃的山峰,车窗外的虚无浸染成黄昏,时间开始流动。伏黑惠跳下列车,冲五条悟大喊:我们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叮。他的手机收到新的信息,五条悟的回复是:立刻就回。伏黑惠收起手机。

      梦里那辆空无一人的列车,留在没有天空的苍茫草原中,毫不留恋地,真真正正地,向可以是任何地方的远方,只身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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