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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今晚发梦 ...


  •   一直到现在,伏黑惠见到被父亲牵着上街的孩子还是容易鼻子发酸,他承认自己是感到羡慕。因为九年过去,他快忘记伏黑甚尔的手心是什么温度,是不是有茧,而这九年里每每五条悟朝他伸出手,他又总是闹别扭不愿去牵,就这样孤零零地长到了一米七,是个广义上的大人了。
      他站在新宿车站等五条悟过来和自己汇合,百无聊赖下,开始观察匆匆路过的行人。有夹着公文包低头向前走的,好似地上有500硬币可捡,气质上像极了五条悟身边那个被压榨得很惨的辅助监督;有附近中学的女学生,端着奶茶一边走一边自拍,是预备撞到人再道歉吧。还有几声野菜,野菜。是路过的小女孩,她扬起手心攥到变形的空盒子,挂在爸爸的手臂上不愿意向前走。爸爸一把将女孩子抱到身前,从她手里抽出蔬菜汁的屋顶包扔掉,说这是蔬菜汁啦,虽然妈妈跟惠说过喝蔬菜汁对身体好,但是喝太多会起反作用噢。女孩子约莫也就三岁,奶里奶气地追问,什么是反作用呀?
      伏黑惠的眼睛黏在女孩子身上,不会动了,原来那个女孩子也叫惠。
      做父亲的开始解释什么是反作用,但他们越走越远,伏黑惠只能看见父亲翕动的嘴唇。反作用,他想,过量摄入身体所需的微量元素原来对身体并不好,三岁的时候,我的父亲是不是也有教会我这一点。
      他记不清了。
      这一天,东京久违地下了一场大雪,这场雪覆盖了整个都心,让电车无法安全地运行。他钻进五条悟所在的私家车后座,和辅助监督的伊地知打过招呼,便开始靠在五条悟另一侧的车窗玻璃上假寐。窗玻璃因为车内暖气的缘故,结起厚厚的一层水雾来,车窗外的景色氤氲在水雾里,摊成一副受潮的浮世绘,撕扯他思忖的时间。他的太阳穴贴在这幅不断后退的画上,隐隐觉得同玻璃合拢的皮肤被扎得刺痛。
      如果每一种极端天气都会同过去的什么情感紧密相连,伏黑惠心说,那我希望东京永远不要再下雪。

      在津美纪升上国中以前,五条悟常常带他们去青年馆看舞台剧。他们要预先坐电车到新宿车站,然后在大楼的三楼拦一辆出租车,绕过旧国立竞技场和明治神宫外苑,然后在马路上飞快地跳出车门,以免出租车停留太久被交警处罚。许多年前的舞台剧的内容也不记得,那个时候的津美纪和惠都看不懂太多的情节,尚且还留有印象的是前座闹着要喝可乐的小孩,被外婆训斥道:这里不是电影院!于是突如其来地,中场休息的时候两个人被五条悟带去大厅,一人买了一杯可乐。五条悟说大概小孩子会想要的吧,就比如说前座的那一个。
      津美纪很能和五条悟疯在一个频道上,他们能记住舞台剧里每一个好笑的点,然后在没有人的回程电车里大声笑。他们问惠好不好笑,男孩子只能点头,这有什么办法呢,他分明什么也不记得。这个时候,车窗外的树在风中倾倒,他用眼角余光睥睨婆娑的树影,隐隐约约记得这种吹得人心慌的风曾在舞台上呼啸而过。
      为了回到埼玉的家,他们必须搭乘埼京线。这条线路常常发生人身事故,又或者出些什么旁的意外,以至于伏黑惠每每去都内都心惊胆战,一到赤羽就想换乘,生怕整车人被一具尸体拦在半道,最后大家被迫一起下车沿着铁轨走到最近车站去。只是说如果要去新宿的话,坐这班车是最划算的。他把姐姐和自己塞进没有缝隙的车厢里,像沙丁鱼被塞进加压的罐头盒。沙丁鱼并非是自愿的,但大家最终似乎都只有这一个归处。很快,电车在轨道上开始滑行,仿佛罐头被什么人打开,放进微波炉里旋转,升温,发酵,腐烂,在鱼群将将爆炸的一瞬,列车停靠站台,一整罐被腌渍的沙丁鱼恢复人形走出车厢。五条悟在改札口等他们。津美纪熟稔地抓住五条悟的手说,以后还是搬家好了。
      都好。五条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然后略带强硬地牵起伏黑惠,也不在意伏黑惠是否感到不自然。
      惠,抓住我的手哦,我们要赶不上开场的时间了。
      夹在姐弟中间的,身高如山的监护人大步向前走。彼时伏黑惠尚且年幼,要用小跑的才能跟上。如果他现在喊停的话,五条悟会把他抱起来吗,像所有父亲对年幼的孩子那样,伏黑惠想,但是旋即他回忆起伏黑甚尔的背影,那是无论怎样努力追赶都捉不住的背影,他向前奔去,一个趔趄跌在地上,也许吃点皮肉上的痛,咬咬牙爬起来,父亲的背影却已经看不见了。他仰头看灰色的面无表情的人潮,踟蹰不前的当口,五条悟突然从旁跳出来,说你就是伏黑惠小弟弟吧。后来父亲这个角色就整个淡漠起来,渐渐连轮廓也消失不见。
      但即便是如此,他也没有对五条悟撒娇的勇气,五条悟不会像所有父亲对所有孩子一样,把伏黑惠抱在胸口,因此伏黑惠为得到睥睨众生的机会,不得不勤勤恳恳地长了九年,直到有一天,可以和五条悟共撑一把伞。那时候他很高兴,巴不得天天都是梅雨,以便带着便利店买来的透明雨伞出现在五条悟面前,告诉他自己也要去同一个目的地。
      高专坐落在向阳坡,因此夏季多阵雨。有一日他撑起伞,跟着五条走到校园深处的墓地去,与其说是墓地,不如说是漫山遍野的墓碑。五条悟说这些都是空坟,因为在和咒灵的交战中壮烈牺牲,没有留下尸体,所以立碑以资纪念。他不认识墓碑的主人,只是站在密密麻麻的碑林中间,不免让他觉得夏天很该死的沉闷。

      伏黑家的小房子,购置在大宫附近的一处团地,住在这附近的人,多半是为了孩子可以就近上公立小学和公立国中,在这个年代是相当炙手可热的学区房。也许伏黑妈妈最早把房买在这里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毕竟那个时候津美纪才刚刚出生,距离上小学还有很多年。
      津美纪并不太健康,妈妈解释说因为是早产儿,降生时不足月的缘故,身体不会太好,于是常年小病小灾缠身这一点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她没有办法和团地其他的小孩子交到朋友,也没有给她推秋千的人,而她运动神经又太弱,找不到把秋千荡高的诀窍,之后坐在皮质椅子上晃动双脚,像在足浴池里划水。
      有一天妈妈带来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她说津美纪,以后这就是爸爸了哦,还有,这是惠弟弟,快来打招呼。津美纪试图抬头看清男人的五官,可惜那天太阳太好,留在记忆里的男人的面容模糊以至于漆黑,同男人身上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她又把视线收回来,望向男人腿边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顶着一颗刺刺尖尖的脑袋,像海鲜市场里卖得很好的漂亮海胆。
      原来这是第一次见惠的情形。
      伏黑惠也把这场初见记得很清楚,尽管伏黑甚尔那个个子很高肌肉很发达总是穿黑色衣服的不知道去哪里了的爹,和好像没有见过几次面就消失在两个人生活里的伏黑妈妈,在伏黑惠的记忆里都淡化得只剩下轮廓,只有津美纪怯生生的脸留在那个黄昏,他觉得时机也很好,风也很好——因此只有津美纪的脸是有颜色的。
      津美纪很热络地拉起伏黑惠的手说,那以后就有人给我推秋千了。
      两个人刚刚被五条悟收养不久后,津美纪生了场大病,腹部绞痛到只能哭。伏黑惠先打给救护车,119吗,我的姐姐病得很重。消防队员很快赶到家里,问伏黑惠,你家大人怎么不在呢?那个时候只知道要拨电话找五条悟。电话过了好久才接通,从那头传来很精神的声音,惠,怎么突然想到联系我。
      津美纪生病了,救护队员已经在家里。
      哦,那怎么办呢。
      电话被转交给救护队员,也许五条悟挨了骂,总之那个代替伏黑惠接电话的人的脸色很不好。
      “总之,先把津美纪送到医院,”他挂掉电话以后安排道,“然后你的监护人,他说他会尽早赶回来。”
      医生说了些奇怪的名词,伏黑惠听得懵里懵懂,嗯,我明白了,嘴上这样说着,其实什么也没有懂。最后诚惶诚恐地问,津美纪不会死吧。
      不是大病。医生笑眯眯地回答,你是不是叫惠?惠,做得很好咯。
      姐弟俩空着肚子在病房里没话找话。他们知道吃药的时间要按护士铃,睡觉期间要小小声不能吵醒隔壁病房的人。但是他们一个刚上二年级,一个刚上一年级,不论怎么看都是小孩子,会感到害怕也无可厚非。精密仪器运作的,难以忽视的声响里,津美纪开始掉眼泪。
      我以为我会死。
      伏黑惠立马有模有样地照搬医生的话:不是大病哦。
      惠饿不饿。津美纪问道。
      有点。
      两个小孩同时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津美纪吸吸鼻涕。我想吃鸡蛋粥。
      嗯嗯,鸡蛋粥。那,我们来,口头做鸡蛋粥吧,要先把米淘洗干净。
      一点点米就好咯。
      然后把洗干净的米,装进土锅里面,再,再让五条先生过来点火。
      但是,五条先生不在家耶。
      那,那我们肚子饿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自己开火好了,好,现在我把火点上咯。
      惠好厉害!
      才没有啦。然后,在煮白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把三颗鸡蛋打散,两颗给你吃,一颗给我吃。然后,再扯一些三叶。
      津美纪连忙出声阻止:我不爱吃三叶。
      那,那就放上去装饰一下,这样看上去,就像是店里做出来的鸡蛋粥了。我们还可以放一点别的好吃的食材,津美纪,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螃蟹。
      好,那我们,就放阿拉斯加雪蟹,把阿拉斯加雪蟹的腿煮熟,然后剥开壳,小心一点哦,抽出来的时候,不可以把蟹腿抽断。
      哎呀,津美纪惊呼,我不小心抽断了蟹腿肉。
      不管了,反正都是吃下去,现在我们把蟹腿肉放进锅里咯,最后是蛋花。好耶,蛋花粥做好啦,可以吃了。
      津美纪又哇地一声哭出来。我现在更想喝螃蟹蛋花粥了。
      说罢,五条悟推门进来,拎着一袋子三明治和酸奶。
      “没有螃蟹蛋花粥,对不起哦。”姗姗来迟的监护人摘下墨镜道歉,“等津美纪病好之后,我们三个人去蟹道乐好了。”

      后来津美纪没有能实现搬家的愿望,一切都事发突然。伏黑惠只是普通地叛逆离家,大概有想随便找几个不良出来打架,打赢了也许会有成就感,打输了也不会怎样,不过他不想输。
      他想起电影里坏事总和雨一同降落,津美纪的噩耗传到他这里时,他才意识到电影里这样的氛围安排不无道理。明明都冒着雨,他像个落汤鸡一样出现在医院,五条悟站在雨里等他,他周身所有的水像是遇到屏障一样被弹到别处去,原来无下限术式还可以这样用。
      津美纪会死吗。他的声音艰涩,一开口像哭过。
      不会。
      他们的监护人没有笑。
      真的很糟糕。掩饰的雨顺着下颚线流淌进衣领里,伏黑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也许他应该先回家,或者进去看一看姐姐再回家,但是姐姐又不会坐起来跟他打招呼,不会问他怎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更不会对他说:你赶紧回家洗个澡吧。所以他要怎么办才好。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被雨水拍打至朦胧的视野里,他总是迟到的监护人大步向他走来。伏黑惠被揽进一个干燥的怀抱里,一双手臂在他后背收紧了。
      你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来依靠我呢。五条悟问。
      雨水开始渗进五条悟的发丛,肩膀,然后是手臂。他解除了无下限术式,和伏黑惠两个人拥抱着在雨中静默不言。
      伏黑惠终于知道自己长久以来的逃避来源于什么,他怕相爱太短,而遗忘又太长。伏黑甚尔终于在记忆中淡却,而五条悟的轮廓又是如此鲜明,他是那样畏惧五条悟转身就走以后,自己还要花又一个九年来像忘记伏黑甚尔一样把他的痕迹擦拭掉。而他分明还有撒娇的权利,毕竟他还是个广义上的孩子,今年他不到15岁,是去医院需要监护人陪同的年纪,哪怕他强迫自己独立出去成为大人,像荒漠上的一棵树,心底也决计不愿始终孑然一身。
      这时候五条悟张开手臂。惠,过来这边,他邀请道。伏黑惠也终于意识到,轻易地向监护人开口讨一盒蔬菜汁,倒也不是行不通的。尽管五条悟的爱总是迟到,但胜在热切又宽泛,这样的爱怎会随便离我远去呢。

      于是他们省略牵手,在大雨里紧紧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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