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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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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连绵了三天,会考也持续了三天。最后一场考试是计算机,由于三中机房有限,学生被分在不同时间段,因此大家都在教室候考。许幻是九点那场的,考完试后,她回到教室收拾书包准备走,王春英女士站在门口,嗓门依旧嘹亮:“江寒?江寒在不在?”
没人回应。
她又问:“有人看见江寒了吗?马上要考试了,怎么人不见了?”
吴茜茜弱弱答道:“她好像今天没来,书包也不在。”
“这可麻烦了。”王春英女士嘟囔着开始打电话,应该是打给班主任阿来的,聊了几句,又冲教室喊,“你们有人知道江寒家住哪吗?她家大人的电话打不通。”
教室里一片沉默。
“没人知道吗?”
一片沉默中,一只纤细的手怯生生地举起来。
雨还在下,倾天覆地。下水道落后的城中村里,路面涨了寸余的水,黑色的水面上飘着树叶、□□、虫子、以及各种生活垃圾,上一次看只是觉得逼狭,这次则感到窒息了。此时的许幻非常庆幸自己的一百度近视,她忍着恶心,沿着碎砖垒出的临时小路向她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二十来米长小巷本来就只有两米宽,由于住户们竭尽所能地占用空间而变得越发狭窄不堪,一楼都是门店,有人在灶火前挥汗如雨地做饭——应该是专供外卖的小饭店,烟火气被飞溅的雨水一泡,变成了没有温度的潮湿的香味,丧失了诱惑,并不能勾起人的食欲。
是这条路吗?她不确定起来,犹豫着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她心里的怀疑就多了一分。她擎着亮红色的伞,在残旧灰败的建筑中几乎寸步难行。在她就要放弃的时候,一抹蓝色撞入视线。
是三中的校服,蓝色条纹的校服悬挂在落地晾衣架上,它的颜色褪得那样浅,混在一堆杂色的毛球破边衣服里,以至于她有些不能肯定。但许幻还是鼓起勇气,往晾衣架的所在地——一个玻璃门紧闭的店面走去。
她打开摇摇欲坠的玻璃门,一股空调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混着香烟汗水和二氧化碳的沉闷。在烟雾缭绕中,几张深绿色的麻将桌边围满了人,叫喊声和洗麻将的声音混在一起,黄的白的肉/体堆叠在桌边,它们五官模糊的主人发出暧昧而含糊的调笑欢呼以及抱怨。
令人窒息。
许幻突然有些后悔:我不应当来的。
“你找谁呀?”一个穿粉衣服四五岁模样的寸头小孩从角落站起来,应该是个女孩。她打量了一下许幻的校服,冲里面喊:“姑姑姑姑,有人找你。”
“谁找我?”江寒应声而出,手里拿着一大堆外卖盒,里面满满当当的是炒饭炒面之类的食物。
她看见许幻一边把外卖整整齐齐码进外卖箱里,一边说:“你怎么来了,来拿书吗?我现在很忙,明天我直接把书给你搬去教室行吗?”
许幻摇头,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表,江寒说:“哦,那是来叫我去考试?没时间,我要去送外卖。”说着,她拔掉电动车的充电线,把车推到屋檐下。
许幻急得拉住车把,又指了指手表,如果江寒现在马上回学校,还能赶上最后一个场次参加考试。
江寒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要去送外卖。放手,啧,放手行不行。”她的语气有些生气了。
她们僵直不下之际,一个女人高声叫骂道:“江寒!你老师刚刚给我来电话,说你旷考,咋个回事儿?”这个中年女人头发微白,身材瘦小,嗓门却很洪亮,一下把所有的喧闹都盖过了,顿时连麻将桌边的人也望过来了。
“不去!”江寒穿上雨衣。
“死女子!老娘天天累死累活给你交学费,你考那么点分就算了,还旷考!你要气死我啊!”她骂骂咧咧着,一眼扫到许幻,下意识把声调降下,一下子柔和起来,“你是江寒的朋友吧,快帮我劝劝,这死女子犟得很。”
许幻手足无措间,江寒说:“讲了我不去,要送外卖了,不然超时了。”
“你闭嘴!要送外卖我不会送啊,谁稀得你去!下来,下来,不许去。”
她一手拽住江寒的胳膊,江寒边挣扎边说:“你去?你都摔瘸了怎么去?”许幻这才注意到,她左脚裤管高高挽起,一块药膏贴在脚踝处。
“我怎么不能去,我请人去,我打车去,怎么不能去?”
江寒干笑一声,显然是不信的,她看着女人,反而异常平静:“我说了,我不去考试。你要是能把我绑过去,我也考不了,我考不过的,我没上过课。”这话是很真实的,只要是那种不会点名的课,比如美术、体育,江寒都是能逃则逃。
“怎么会考不过,隔壁李伯的孙女,才小学三年级就会搞电脑,你怎么不会?”女人的想法很简单,在她眼里,无论用电脑做什么,都叫“搞电脑”,“搞”在她的方言里又有玩的意思,所以尽管她不懂,却总觉得不应该是太难的事情。
“没上课,没学到,搞也搞不懂。而且现在去也来不及了,走了。”
麻将桌前一个栗色短发女人插话道:“单红姐,她要去就让她去嘛,女子长大了能做事多好。她念书念不通,帮家里多做点也是应该的。”
单红张着嘴想回句什么,但终究没出声,怔怔地往外看了半天,直到江寒很潇洒地消失在雨里,才恢复神态,亲昵而局促地往围裙上擦了擦手,对许幻说:“同学,你进来坐会吧,坐会吧。”
单红把许幻引入后堂,原来麻将馆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摇椅,以及一个缺了扇门的柜子,再没有别的像样些家具了。再往里面走,是一个用合成木板搭的厨房,上面铺了一层油布,雨滴砸在油布上动静特别大。老式的煤气灶,两个液化气罐,排风扇比成人的巴掌大不了多少,可怜巴巴地镶在木板上,以及一张一米见方充作餐桌的折叠桌。
单红张罗着要先给许幻倒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堆雪饼:“同学你吃,尝尝这个。”
许幻点点头,单红翻遍了柜子,似乎没找到其他适合招待客人的零嘴,她喊那个粉衣服的小女孩去买水果,许幻赶紧拉住那个叫星星的孩子,一直冲单红摆手。
“得买得买,刚好我们也要吃的。”单红边说边掏出十块钱,星星接过钱蹦蹦跳跳出去了。
单红把许幻拉回那张折叠桌前:“我们家小寒呀,念书不用心。老师和我说过好多次了,旷课呀,早退呀。但是也不全是她的问题,就拿这次说,我昨天骑车送餐滑到了,她才不去考试的。你说这,唉……对了,我得问问老师,能不能下次补考,听说这个考试不过,都拿不到毕业证……”她自顾自地说了许多,才后知后觉对方不同寻常的沉默:“你是不是就是那个,许……许同学呀。我们家小寒说过你,说经常和你去吃饭。”
她盯着许幻,眼神发光,好像在欣赏一件珍宝:“多好呀,一看就是个好学生,我们家小寒得多和你学习学习……”
中等生许幻被说得脸通红,尴尬地往嘴里塞雪饼,好在星星很快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串葡萄,把零钱给单红后,也凑过来吃雪饼。单红把洗得水淋淋的葡萄端上桌,抓住星星蠢蠢欲动的小手:“脏死了,去洗手。”
这时,先前那个短头发的女人走到房间门口,朝单红喊:“姐,你这炒粉也太香了吧,来两碗给我们垫垫肚子呗。”迷你排风扇装饰成分大于排风作用,所以浓郁的炒饭味道从厨房穿过房间,一直弥漫到麻将桌上。
单红答应了一声,就去灶前继续挥动大勺,临走还叮嘱星星:“你在这陪姐姐坐会,好好学习学习。”好像星星在许幻旁边坐一会,都能多沾染一些书卷气。
但显然,星星对于雪饼和普通的兴趣要大得多,她像个小仓鼠似的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单红端炒粉出去的时候抽空敲了她一记以示警告。小仓鼠耷拉着脑袋乖乖坐正,许幻觉得她怪可怜的,就把手里没咬的雪饼给了星星,星星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没敢接,直到听见推拉门的声响,才欢呼着跑出去:“小姑姑小姑姑!”
江寒应了一声,摸了摸星星的寸头,和单红很别扭地对视了一眼,走到许幻面前:“你还没回去?”
“说什么话呢?”单红白了她一眼,对许幻亲热道,“小许,留下来吃饭吧。”
星星说:“妈,我想吃红烧肉。”
单红没搭话,继续对许幻说:“听小寒说你是外地转校过来的,那肯定没吃过我们这边的炒粉吧,我今天做给你尝尝。哦,对了,我这还有家酿的米酒,可甜了,你也尝尝。”
星星在一旁哼哼唧唧,还在为她的红烧肉争取机会,江寒在拖把池边洗好手,把满手的水往星星脸上弹,笑嘻嘻道:“红烧肉?我看你就像块红烧肉!”
星星抹了抹满脸的水,气得大叫:“妈妈,妈妈,小姑姑欺负我!”
单红把大吵大闹的一对姑侄派遣去买卤味,许幻拉住江寒,冲她摇头。江寒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就留下来吃饭吧,我嫂嫂酿的酒很好吃的。”刚刚的雨势很大,即使穿上了雨衣,她额前的碎发依然被雨水打湿了,连声音湿漉漉的温柔。
于是鬼使神差地,许幻点了点头。
四人围在一米见方的折叠桌边吃了这一顿饭,炒米粉和卤鹅肉都极富当地特色,又香又辣,许幻辣得满头大汗,猛喝了几口烫嘴的米酒。虽然都是一个省,但X市吃辣能力非常强悍,连星星这么小的孩子都一脸严肃地拿勺子舀卤汁拌粉,单红和江寒则见怪不怪,只是在星星第四次加卤汁的时候,江寒拎起她的手腕:“差不多行了啊,把卤汁全舀走了别人怎么吃?”
星星吐了吐舌头,显然并不怕她的小姑姑。她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卤鹅咬了一口,抿了一口酒,故作老成地感叹:“哎,卤鹅就酒,越吃越有。”
剩下的三个人默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单红哭笑不得:“你跟谁学的?”
江寒笑得夹不起菜:“老刘头呗,这幅醉在酒缸里的样子还能有谁?”
许幻也忍不住笑起来,星星看见大家都笑了,也傻乎乎地跟着乐。
这一会雨小了许多,雨滴砸在油布上,咚——咚——,好像是心脏在跳动。酒气从肺腑四散开来,许幻被雨水淋湿的四肢活泛起来,她在这颗温暖而简陋的心脏里突然感受到了少有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