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番外 玄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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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玄武三十二年七月清晨，千佛寺的梵钟之声击破长夜，唤醒世人。玄悲彼时还是千佛寺方丈座下的首席弟子，正带着一众僧人在佛殿做早课。浑厚悠远的钟声回荡，配合着僧众清净的梵呗唱诵，让这个秋日的清晨显得格外庄严隆重。
钟声自钟鼓楼而散，顺着山势一直向下绵延到山脚未决。上山的小道上，一位老僧拄着禅杖，一身风尘仆仆却步履从容，他身后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已经气喘吁吁，却攥紧了拳头哼都不哼一声。
“住持回来了！住持回来了！”
千佛寺里里外外众僧人奔走相告，住持下山游历三年，回来时带着个少年郞。消息传到了佛殿，玄悲口中停止诵经，心下已了然。他的师父说是下山游历，实则是寻找故人之孙，一走就是三年。
这故人是前朝老将军柏如山，军功赫赫，地位高显。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打这天下改姓了李之后，新朝便对柏老将军多番规劝，软硬兼施，柏老将军不愿受降，最终含恨自尽。
柏老将军之子柏元和新朝也展开多年拉锯，最终也在数年前不堪受辱，携妻子追随柏老将军而去。只是他不忍眼睁睁看着自己家绝后，便书信一封将幼子柏岱托付给柏老将军生前的密友——道慈方丈。
“这是个苦命的孩子，柏家就剩他了......双亲离世后独自在外流浪了三年，如今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却是什么苦都吃过了。玄悲，他既入了寺，日后便跟着你，故人想给柏家留个后，所以这孩子到了十八岁，是愿意继续留在寺中还是下山还俗，就由他自己吧！”
玄悲念了声佛号，“师父，给这孩子定个什么法号？”
“玄生万物，九九归一，就叫——玄一。”
血气方刚的小小的少年，心中满是怒火，眼中却是坚毅。他从未想过死，祖父、父亲、哥哥们一个个全死了，柏家只剩下他，若是自己也死了，祖传的柏家抢法便是真正的后继无人了！他不能死，不仅不能死，他要将柏家枪法发扬光大，有朝一日杀尽李家人，替父兄报仇雪恨！
寺院的晨钟暮鼓感化不了他，梵呗唱诵也动摇不了他。他怕自己的心思被人发现，只能每天夜里偷偷去后山练习。夜间的后山什么都有，最多的是狼，一声声狼嚎似厉鬼一般，让人毛骨悚然。他哭过，也怕过，却从没放弃过！
日复一日，已是第二年的八月，他的身体日渐强壮，复仇的火焰却从未熄灭。寺院内的桂花全开了，幽香四溢，他心中无花，眼中亦无花。他的世界只有黑暗，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猫着身子躲在桂树下，咬着牙，拿着小匕首在树上刻下第十三道印记，这些印记和他的仇恨一样，都见不了光！
“大哥哥，你在干什么？”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他心下一颤，慌忙将匕首藏进袖中，从树下钻了出来，阳光瞬间照得他晃眼睛！眼前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像是春天刚孵出来的小鸭子。
“它不疼吗？你为什么割它.......”小女孩指着这颗桂花树天真地问，显然是清楚地看到了他刚刚的所作所为。
“它不怕疼！”他瞥了一眼，语气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冰冷。
“那你也不怕疼？”小女孩走近，捧起他的右手盯了一会，“红了！应该很疼吧！”他当然知道疼，事实上他的小臂上也有十三道疤，可唯有疼痛的感觉能让他的仇恨不被消磨，能让他的意志更加坚定！
“吹吹就不疼了！”女孩埋下小脑袋凑近，鼓着腮帮子呼呼地吹了几口气，一双星星似的眼睛笑得弯弯，得意地笑着说，“是不是不疼了，是奶娘告诉我的！”
他突然觉得阳光暖了一些，心也开始融化，是因为这笑和佛的笑有些相似？不！眼前的笑似乎更好看些！
“你是谁？”
“我是云姒公主，我家住在皇城，我是跟着皇祖母来祈福的......”
她是李家的人！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了，猛地抽回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眼前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报仇机会吗？他若有心，这个年幼柔弱的女孩怎么会有丝毫还手之力？
年幼无知的公主不知道，危险已经一步一步向她靠近了，却仍然沉浸在认识新朋友的喜悦中,还傻乎乎地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玩？”
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听不见也看不见，只剩下袖中的匕首那么真实！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着，他从未杀过人，甚至连一条鱼都没杀过......
“我有很多哥哥姐姐，他们都很喜欢我，他们也会喜欢你的！”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脸的纯真和热情！
“.......”
“我家还有很多好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
“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我没有额娘，你不愿意和我玩？”她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嘟着小嘴眼睛里泛着泪花，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他被她唤醒，思绪回到眼前的世界，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软软的，热热的！刀锋冰冷，眼前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终于还是下不了手......
小女孩未知未觉，见他摸自己的脸，以为他愿意和自己一道玩，瞬间又高兴起来，转身想去摘树上的花，连续跳了几下却够不着，那场面可爱得让人忍俊不禁，“哥哥，你能帮我摘朵花吗？”
少年随意折了一朵递过去，女孩欣喜若狂地别在自己的衣襟上，“谢谢哥哥！皇宫里从来没有这么香的花！”
“给你！”女孩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串糖葫芦，递到他的眼前。糖葫芦很寻常，签子却雕刻成凤凰的形状，精致异常，让人过目不忘。
小女孩见他久久没有反应，又猜测地问道：“你怕酸吗？这是宫人特地为我做的......”她张开小嘴在第一颗山楂上狠狠咬了一小口，咧开嘴笑了，“我尝过了，甜得很！”
他伸手接过，火红的糖山楂上留着她一个小小的牙印，他也狠狠咬了一口，原来，生活并不都是苦的！
他将匕首埋在桂花树下，如果将仇恨和痛苦都埋下，那会开出什么样的花呢？再次从树下出来时，他从未觉得阳光像眼前这般好！
“大哥哥，你可别忘了我！”
他一直没忘，是你忘了。
二
陈太医伸出枯树一样的手，在玄一的脉上搭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阴云密布，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
“太医不必为难，亦不用再为小僧的病费心。”玄一坐起身子，释然一笑，“小僧自小身患不治之症，就算没有这次饿狼袭击，也时日无多了！”
“大师言重了，或许......或许还可以试一试......”
“太医不必安慰小僧，其实小僧幼时看过无数个大夫，都说活不过二十岁，如今小僧还多活了三年,实在应该感恩佛祖慈悲......”
陈太医闻言低声叹了一口气，这个病他确实无能为力，他这一生几十载，也遇过几个患有此病的人，年轻时不服输，也和这病死磕过，可是到头来也还是未解，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没撑过二十岁。
“小僧命不久矣，只想恳请太医一件事。殿下广施恩德，小僧感念于心，只是这病本就无药可医，还望太医暂且不要告诉殿下，免得殿下徒增烦恼！”陈太医思忖片刻，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他看枕边的那支凤凰竹签，回忆起数年前的场景，那串糖葫芦他始终没舍得再吃，日子一长，便理所应当地全化了，只留下这么一根凤凰签子，成为他这十余年来唯一的念想。
他端起桌上的那碗桂花蜜糖水，一饮而尽。他的一生是苦的，却永远感念她给的一点点甜！
三
天气渐寒，山中夜间的风更是大得惊人，狂风掠过山谷的呼啸声无异于鬼哭狼嚎。更深露重，玄一的禅房还亮着盏昏黄的油灯，他坐在书案后，埋头抄写着什么，神情恭谨专注，如同在佛殿持经诵咒一般。
自从玄一受伤后，生活起居都由小沙弥照料，见师叔日日笔耕不辍，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他既不解又着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师叔，您的伤还没好全，怎么不多休息，日日夜夜抄这许多佛经做什么用？等伤好了再抄也不迟啊！”
玄一没答他，仍埋头写着，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放下笔，将刚刚抄录完毕的佛经摊在一边，等墨迹干透再卷起来，和之前抄录的佛经放在一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唤来小沙弥说道：“智空，我交代你两件事，他日我......我若有什么不测，你帮我去办！”
“师叔说什么侧不测的，弟子听不懂！师叔的伤不是都快好了吗，弟子瞧着那些伤口都结痂了......”智空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可见他神情不对劲，一时又着急又不知所措。
“你无需懂，只要记住我说的，到时照做就好。”他拍拍智空的背，这孩子心性纯良，虽不是他的弟子，却和他最为熟稔，自打老方丈圆寂后，他和玄悲师兄便是寺中他最信得过的人了。
他看向堆在书案边的佛经，眼中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心里明白，这不是一个出家人该有的眼神，更不会有人以这种缱绻的眼神看一堆佛经。“第一，这些佛经都是我这些日子亲手抄录的，一共一百三十二卷，我走后，你全烧了罢！”
他将目光转向挂在墙上的那床古琴，这是她送的“春雷”，太过名贵，他虽有私心却不可自私地将它带走。“第二，我走以后，你将它送到城中的公主府，交给谁你应该知道。”他顿了顿，眼神一滞，落在身边的那支凤凰竹签上，“还有这个，也烧了......不，还是还给她吧！”
那一夜，千佛寺的钟声响彻天地!有人说，当梵钟撞响时，在三途恶道受苦的众生，都能够停止痛苦热恼的逼迫，获得永久的解脱。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番外 玄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