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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羁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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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乞在床头将引魂灯点燃,按照月偏明的步骤念着咒法,红色的火苗一下子就窜了上来,雀跃着光辉,将苏幽的半张脸印的通亮。窗外花叶簌簌,点点星河爬上窗檐,蓝色花瓣如彩蝶翩飞,碎碎的落在地上,下一阵风吹过,又不知带向何处。
屋内燃着一豆灯火,透出草纸的人影盛满温雅,低头在躺着的人影上摩挲。手指轻拂过深睡中人的眉骨,睫毛,鼻梁,颧弓,再到唇峰,耳畔,一次次的重复着,要将他的眉眼绘进心底,刻入骨骸,漫漫长夜也不及在他身侧的弹指一瞬。恍惚之间,风也清了,云也淡了,唯有眼前人愈加清晰。
他很庆幸,能够找到他,拥有他,谱完一首恋曲,诉说一段衷肠,千山万水,沧海锋芒,不及于此。
可他也有来内心深处的的害怕,今夜过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想。终有曲终人散散别离的苦楚,终有苍穹落尽尽芳菲的离殇,终有皓月圆缺缺几度的无奈,他都明白,却难接受。大概,患得患失就是这样的滋味。
灯火很准时的在一个时辰熄灭,一个极黑极黑的怨灵从苏幽体内飘出,幽幽绿色被黑气掩盖的透不出光亮。这个怨灵飞到易乞的面前,漂浮了好久,似乎在说着什么话,可易乞听不明白,只好点点头。怨灵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在易乞的头上撞了两下,似乎是想要摸摸他的头,可她没有手,她连人形都不是,她是一团雾,一团影,只好用最笨拙的方法表达自己的情感。然后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苏幽,就飞进引魂灯内。
易乞还是坐在苏幽旁,一挪不挪,看着床上的人,抓着苏幽的手,一刻也不曾放开。受的伤也在静默休息中好了些许,可一动作还是能扯到受伤部位发出疼痛,他却浑然不觉。
天蒙蒙亮,街上的叫卖声已经升起,热闹的街市又开始了清晨的盛景,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大街小巷,越过高墙传进院中。苏幽似乎也被街市的喧闹声吵醒,睫扇微微颤动,指尖突然的蜷缩将身侧的易乞激的赶紧捏住他的手,静静等待他的苏醒。
苏幽睁眼的时候,就看见易乞焦急期待的眼神,那么真,真的让人心疼。眼角的黑晕压盖不住的从皮肤里透出,细密的红色血丝也藏不住渗出,脸色也没有恢复,干涸的嘴唇浸着一条条裂纹,乍一看苍老了五岁,却丝毫不减风姿。
苏幽扯开嘴角微笑着:“你在梦里可没这么邋遢。”
易乞看着他,拂过他的眼角:“你梦到我了?”
“嗯,还梦到了很多人,那个梦,很美,很甜,我还以为我醒不过来了。”
易乞倏的紧握苏幽的手,力量大的苏幽都感觉血液循坏受阻了:“你不醒,我怎么办?”
苏幽被他握着的手在他手心里挠了两下以示安慰:“所以我醒了啊,对了,我怎么醒来的?”
易乞抿口不言,稍稍低了头。
苏幽感觉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在脑海里盘踞不散,出来的声音也带着颤抖:“怨悔一出代价极大,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五脏被怨灵瓜分了,你是怎么把我救醒的?”语气越来越急越来越慌。
易乞还是低头,并不直视苏幽,转换了一个话题:“饿了吗?”
苏幽立刻打开他的手撑起上半身,余光一瞥看见了放在床头的引魂灯,黑气缭绕,翻腾不息。苏幽眼睛一冷,红色迅速爬满眼眦,声音的颤抖掩饰不住:“这是谁?”
易乞还是不答,却抬头看着他,眼神不再躲避,直直的看着他。
苏幽一冲身抓住了易乞的衣领,手指因为用力变的葱白,衣襟顿时出现褶皱。苏幽银牙紧咬,压制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重复道:“是谁!”
易乞徐徐吐出一口气,极慢级慢地说:“你知道的,又何必再问。”
苏幽猛一发力将易乞丢向墙角,易乞撞到木桌跌跪在地,将滚上舌根的血沫咽了下去,忍着伤痛看着陡然暴怒的苏幽,控制不住的瑟缩着,冷汗也被激出来。
苏幽怒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吗?你怎么敢啊!”
易乞咽下又翻上来的一口血:“不这样你会死的!”
“我宁愿死,我可以死的啊,”苏幽说着说着再也无法控制,泪珠决堤滑落,肆无忌惮的突破眼眶,把升起的戾气尽数冲散,“她是我阿娘啊,我不能没有她,你怎么能?”
易乞的声音也开始颤抖:“我做不到看你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曾经的我做不到,现在的我也做不到!”眼眶也染上了红,却不敢掉落一滴泪。
苏幽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引魂灯,双手缠绕施法,想要再将这一缕怨灵吸入体内,可终究无果。
易乞声音黯哑:“我用了迫灵咒,回不去了。”
苏幽的煞气立刻拥簇全身,倏的闪到易乞跟前,将跪在地上的易乞掐住脖子举起,泪也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猩红:“我怎么会信你?肖逝情当初说的对,我居然信了你,你可是法宗流楹,职责就是渡化蚀阴师,我居然傻傻的信了你。“
易乞被他捏的呼吸困难,脸色更加苍白,鬓角的冷汗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他艰难的发出声音:“我没有,我不是。”
“你没有什么?你不是什么?你没想过渡化我?你没有将我母亲的怨灵引出来?你不是乐引弟子?你不是法宗流楹?我来告诉你你不是什么,你不是小乞丐了,你只是易乞,你只是易寒重。”
易乞呼吸越来越急,脑中的供氧也越来愈不足,他绝没有想到会面临这样的局面,求不得他的原谅,也不奢望了。也好,死在他手上,让他永远记得我,或许自己也能被炼成怨灵吸入他的体内陪着他,守着他,也不算食言了,这样,他是不是能信我?
易乞慢慢地闭上眼,眼前人的眉目早就在心底刻画千万次,就算来世也能找到吧,呵......
吸入肺腑的空气越发稀薄,迷朦间,脖子上的钳制骤然消失,大口的空气涌入,一切又变得明晰,耳中轰鸣之音也逐渐淡去。
苏幽背转过身,戾气渐渐消失,不再看易乞,缓缓说道:“你走吧。”
易乞死死的抓住苏幽衣角,上面的花纹因为褶皱变得扭曲,眼睛涨的通红,艰难的说:“别......赶我走。”
苏幽轻轻一拽,衣角就从易乞手中逃脱,苏幽冷冷的重复道:“你走。”
易乞脚下不动,复又抓上苏幽的衣角,固执不肯放手。苏幽忽然转过身猛一拂袖,大喊道:“你走啊,趁我还清醒时你赶紧走,不然我怕我疯了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了你。”
易乞却并不动,苏幽一声怒起:“我原谅不了你,更原谅不了自己,你走!”声音撕裂房梁,惊得院中停靠在蓝花楹上小憩的雀鸟抖翅高飞。
易乞泛白的手指缓缓放下,苍白的脸上只有红彤彤的双眼还称得上有血色。他紧咬着下嘴唇,不让身体发出抖动,但似乎是徒劳无功,身体的抖动反而越来越明显。他极深极深的看了眼苏幽,却是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他慢慢地迈开步,缓缓的朝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载了千斤,每一步都用尽全力,每一步都很漫长,就这短短的距离,却成了最难熬的光景。心慢慢的沉下去,眼中的光辉也慢慢晦暗。
苏幽看见他走出了院子后,眼里的泪又开始不受抑制地滑落,阵阵苦意不知从何处来,却走遍全身。他来不及多想,转身拿起引魂灯往地上狠狠一摔,里面的怨灵就飘了出来,浮在空中。
怨灵忽闪忽灭,在苏幽眼前翩飞,浅吟低语,诉说着思念,絮絮叨叨,不绵不绝。苏幽看着她,一刻也不敢离开。霎那间,怨灵化成千万碎片散落,母亲的声音自虚无缥缈的空中传来:“小晕,别害怕,我会永远陪在你身侧,你所往之地皆有我的身影,你所及之处皆有我的相随。阿娘不入轮回,就陪着你。”
再也克制不住,再也忍不下,多年的执念和落寞在这一刻倾泻而出,苏幽悲恸哀嚎,打开了泪水的阀门,哭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阿娘!”
终于,哭到自己再也哭不动了,喉头的苦涩与嘶哑逼迫的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身体还在抽搐着,疼痛着。泪却流不出来了,眼睛干涩的发痛,全身乏力,溺在水中的身体,如果不扑腾,只会沉向海底。
苏幽蹲下来将自己身体抱住,将脸埋在膝间,把自己缩在壳里,可是壳里只有自己了,好暗,好冷。
易乞在墙外听着苏幽的恸哭,一声声,一遍遍,扎进心头的刀刺的越来越狠越来越深,无数次撞在墙上的手已经染满血迹,指骨骨折的痛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易乞听着他哭,守着他哭,陪着他哭,直到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直到自己再也落不下泪水。
墙头的两头,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他知道他的所有苦痛,明白他所有的悲伤,理解他所有的迷茫,而他,却不知道......
巷外的早市不会因为他们的情绪停止运转,风也没有停止,朝阳徐徐升起,雀鸟又占满枝头,连土中的蚯蚓都吝啬分给他们眼神,搬运着自己的储粮。原来自己的情绪这么渺小,所以要小心翼翼的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