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lipse》李奚

4、Harbor

　　近半年前，江平就从邱秦送来的研究报告里了解到了一切。
　　第一代药物不稳定，这是其一。“零二”是根据指定者的身体特质来实现精准控制的，这是其二。第二代“零二”会导致服用者的体质发生变化，这是其三。
　　戴沉服用了第二代“零二”，他的体质发生了改变，使江平体内的药物失去了精准控制力。邱秦还寄来一颗解药，说如果还存在一定药效，可以吃这个。又附上红红的大字：千万别告诉戴沉。
　　江平把报告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然后把解药一口吞了。最后的那点服从感都消失了。
　　大概一个月前，花锋又给他送来了一封信。江平严重怀疑这所谓秘密基地的绝密性。

　　「给江平：
　　“零二”的研究已经完成，活体实验进行顺利。如果让这种药大规模生产，后果将不堪设想。
　　请求你阻止最后的药物制取。
　　随信附上一个联系器，一旦周知清出来，请务必按下按钮，我们会马上收到讯号赶来。
　　P.S.最好能争取到一年的时间，或者在一年后使药物失效。」

　　半年里收到两封信，算是与外界的唯一沟通。江平已经磨去了之前那种欢脱的性情。
　　要知道，Inferior里近一年的非人折磨都没能磨掉他的乐观。
　　他从了解了一切之后就开始憎恨周知清了，无论是他那人的不辞而别还是不管不顾。明明是你研制出那种药，用在我身上，为什么还要怪我。为什么。
　　周知清出来的时候江平按了一下联系器，随后继续睡觉。
　　你出现了又怎样，发情期是别人给的抑制喷雾，解药是别人送来的。你出现了又怎样。
　　老子一个人活得多好。

　　联系器讯号发来的时候，徐卿瑜、花锋和林意正好在开会议，魏铭在谈“零二”的重要性。
　　这件事只能再次交给戴沉去办，邱秦自然也陪他一起去。不过这次，他们带上了谢芍。
　　“要延缓一年。你有什么想法？”邱秦对着谢芍说话，眼睛却是看着戴沉的。
　　“得看那里的确切情况吧。”
　　戴沉不做回应，眸色淡淡的，一如半年前他来到邱秦身边。
　　他的死心越来越强烈，甚至到了疯魔的地步。好几次他梦见自己从楼上跳下去，风刮过耳边猎猎作响，刚要撞上地板血肉模糊，却被突然出现的邱秦抱住带走。每一次他都哭，怎么连死都不让。
　　有一天晚上邱秦跟他求欢，没用命令。他只是呆呆地躺在那里任由摆弄，毫无挣扎的想法。后来邱秦没有做到底，只是挪过来抱着他说了许多软话。他也听不清，耳朵里一片杂音。
　　他们到达的时候江平还在和周知清对峙。因为路程远的缘故，即使机甲性能再好也耗了半天，这半天江平就一直睡觉，周知清居然也不敢动他。
　　戴沉想到自己，不由得笑了一下。
　　邱秦看得心里一颤，要知道戴沉跟了他之后从来没笑过。
　　“周知清。”江平终于不再装睡了，“‘零二’必须停止。”
　　“好。”干脆利落。
　　江平愣了一下，好像是没想到谈判会这么容易。
　　“但活体实验已经到了尾声，魏铭的通知已经来了，你得批量生产出药物。”姚堇离从实验室里走出，也没看他们。他的手里拿着一箱子营养剂。
　　“敢情你在实验室留半天就是为了找这个。”江平目送他走进房间，“我可什么都没乱翻。”
　　姚堇离停了一下，把箱子慢慢放到地上。“以后我就没法及时把过期的营养剂更换掉了，要麻烦你。”
　　“为什么？”江平完全无视了别的人，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魏铭……不会留我的命的。”我也不想留。
　　戴沉突然打断他们的话：“你可以逃到外面去。他现在会很忙，没空来抓你。”
　　“不行。”姚堇离笑了，“人家都等我两年多了，我得走了。”
　　“你制备了□□？”周知清闻到浓盐酸的味道，心里泛起凉意。
　　“不愧是阿清。”他蹲下身去把箱子搬进房间，“放心，试剂我处理掉了。一定要帮我换营养剂啊。”
　　江平轻轻地走过去，关上门。

　　“制造出假性臣服，一年后效果消失。”
　　这是江平以一个月时间在外面用了两支营养剂针管做容器得出来的药效。周知清与谢芍面面相觑，都不敢点头认可。
　　“以这个精度，只能做到一年。”江平又强调了一遍，“没有活体实验可以让你做。”
　　这个“你”是指谁，周知清再清楚不过。“我相信你。”
　　江平轻蔑地别开眼睛，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谁来信任。谢芍则是又拿了不少器材来实验，最后得出“应该可行，反正也没别的方法”的结论。
　　戴沉继续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情况怎样？”邱秦替他问了。
　　“的确还是‘零二’之前的药效，不过只有一年。一年后，解除臣服的军队肯定会叛乱，但这一年里能不能留下一个新的领导者，就说不准了。”谢芍回答道。
　　“送你个首领当当？”邱秦转向戴沉。戴沉只是摇头，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药效解除最好能够同时发生，能有人触发引子就再好不过。”江平为难地看着外面，“但谁能保证挨过一年？”
　　最后，得到魏铭准许提前离开的花锋赶了过来。“交给我就好。”花锋答道。他看着周知清，一字一顿地说，“魏铭的遮掩药剂，是你给的么？”
　　周知清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去。“你还真能查啊。”
　　“能解掉么？”花锋又问。
　　“只要他不再打抑制剂，不再用遮掩药剂，自然会正常的。”
　　“那么，我就安心地替你保管这个药引了。”花锋笑道，“我再确认一下，一年后，把蓝色的放到所有水源里去，如果还不成功，就捏碎这个白色的让人嗅闻。”
　　周知清点了点头，看着花锋把东西收进机甲空间。“那么事情就顺利解决了。”

　　戴沉突然拿出一把深黑色的刀，对准自己的心脏刺下。“停下”的命令在他的耳畔响起，刀尖已经没入一寸，随后他的手腕被人扣紧，带着刀一起往外拉。血慢慢地往外流出来。
　　“没刺穿心脏。”周知清很快就下了判断，找了剪刀把伤口处的衣服剪开，“拿点镇静剂来。”
　　“不要。”戴沉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你不动手，我也会找机会去死的。别救我了，没用的。我等了大半年了，要是没有‘零二’这件事，我早就去死了。”
　　邱秦的手在发抖，他扶着戴沉的身子，跪在地上，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就因为我？”
　　戴沉的眼睛突然活了，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最后一句话上：“如果，没有药的话。我要么杀了你。要么杀了我自己。”
　　他闭上眼睛，昏迷过去。是江平对着他的脸直接按了抑制喷雾，那玩意儿也有镇静的效果。

　　戴沉醒过来的时候身边还是邱秦，不过再也不是之前那副样子了。
　　“周知清帮你研制了解药。”他说道，两个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已经给你用了。你感受一下，现在跟我的连接是不是已经断了？”
　　戴沉依旧是冷冷地看着他，自己还没有蠢到被人一句话就骗回去的地步。
　　“那我给你验证一下。”邱秦说着，退到门口，“跟我走，跟我回家。”
　　戴沉没有动，眼睛里出现了一丝久违的光采。邱秦把这些全看在眼里。“你看，没用了。我命令你喜欢我。”
　　“你看，不喜欢吧？真的没用了，骗你干嘛。”他笑道，“我走了，我得回去了。什么时候想我，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目送他离开，戴沉不顾心口前的疼痛，起身跑到周知清那边。“你的解药可不可以再给我几份？到时候，要是我又被药物控制，可以……”
　　“啊？”周知清迷惑地望向他，“我没研究过解药啊，之前魏铭说了不能研究这块的。”
　　戴沉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弄完所有药剂，江平替姚堇离收拾了东西，随后坐在床上发呆。
　　周知清在门口看他，道歉的话涌到嗓子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给你讲他们的事好不好？”周知清靠近了一步，试图坐到江平对面的床上去，却被人制止了。“姚堇离不让人碰这张床的。”
　　于是两个人又陷入沉默。“看来他都和你讲过了。”周知清轻轻地说道。
　　江平面无表情，往外走去，然后被周知清直接抱住。“我错了。”
　　你错了就错了吧，你错了老子又能怎样，原谅你吗？怎么可能。
　　但他也没力气挣扎。周知清心里更凉了，挣扎说明还有救，还有哄的机会。这副沉默的样子跟想了半年怎么去死的戴沉如出一辙。
　　“你发情期怎么过来的？”
　　好问题，江平想着。他懒得解释抑制喷雾的来源，只是安静地嗅着那股龙舌兰的气息。
　　“喝了阿清珍藏的龙舌兰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还把他的信息素都变成酒味。”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炸响。江平愣愣地呆了好久，身子都是僵的。周知清放开他的时候，发现他手凉得吓人，赶紧手忙脚乱地去焐着。
　　“你还有龙舌兰酒吗？”江平突然看向他。
　　周知清停了一下。“我去给你找来，你想要多少都可以有。”
　　当天晚上江平对瓶子吹了三瓶烈酒，还是没喝醉，只是眼睛红红的。“仔细想想，你好像也没错，冒着生命危险救我一个逃犯，还对我这种弑夫的Omega这么好。反正你又不知道活体实验用在我身上的事情，我突然变成那副样子，你抛下我是正常的事情……”
　　周知清身上的信息素味道和酒混在了一起，他断断续续地道歉，把人搂进怀里，抱得死紧。江平想哭，哪怕挤出几滴眼泪也好，总得让那人知道自己有多委屈啊。
　　可是他想哭的时候居然哭不出来，眼眶一片都是干的。

　　那天晚上邱秦查了许多资料，研究怎么才能把皮肤上的伤痕完全消去。最后谢芍都劝他别再费心思了，不可能的。而且就算复原了手上的伤痕，他灵魂深处的创伤又怎么可能被抹除。
　　戴沉回去之后，很快就被降了职，理由是身份不明。一个在敌国呆了大半年的将军，魏铭怎么可能去信任他。
　　他并没有递什么报告文件，只是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现在这样也很好：挂一个闲职，安心养伤。
　　偶尔他还会想起邱秦，也不知道那人现在找到新的玩伴了没有。
　　林意和徐卿瑜来找过他几次，无非都是说些“零二”投入使用了、情况不太好、找了避难所、避难所应该很安全之类的话。最后总是问他一句，要不要和她们一起躲起来。
　　戴沉每次都是摇头。他倒也不是看不清局势，只是已经过到了听天由命的地步。
　　后来林意和徐卿瑜没办法了，只好告诉他避难所是邱秦帮忙弄的，必须要你住进去。戴沉沉默了，不再说话，也不摇头。最后他还是没去，偶尔会收到她们的来信，说避难所里的一切装饰都是他的喜好。他犹豫过好几次，但想到之前的事，还是逼着自己不去想。
　　周知清每天地陪着江平玩实验器材，做些遮掩剂、伪装剂。偶尔也会弄些不同的“零二”出来，比如说维持一小时的效力，正好可以用在床笫情事，虽说江平往往是不愿意的。
　　不过周知清留了一手，那就是最后的一代“零二”，稳定程度可达一百余年。
　　“或许有人会用得到吧。”面对江平疑问的眼神，他总是这样回答。

　　一年能发生的事很多。
　　魏铭果然对研究室里的人下了追杀令，周知清除外。他还要靠着周知清的信息素遮掩剂。
　　徐卿瑜早早地得到情报，带上林意跑到了避难所。花锋依旧留在魏铭身边，作为他登基路上唯一的陪伴。魏铭对他几乎无话不谈。
　　但戴沉的处境就很糟糕了。魏铭虽不好明目张胆地送他上电椅，却不断在暗中派人。当一群曾一同共生死的士兵在命令的逼迫下围住戴沉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熬不过这一年的了。
　　早知道，那天跟邱秦走，可能要好一点吧。
　　戴沉闭上眼睛，他已经面对了太多次死亡，现在倒变得淡然。只是有些对不起那个喜欢自己这么久的人，知道自己的死讯，那人会怎样呢。
　　没有预想之中的疼痛，戴沉惊讶地睁开眼，所有士兵居然都被放倒在地。他再往旁边看去，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半是担忧半是克制地望向他。
　　“我不早点过来，你就死了知不知道。”邱秦退开一步，竭力克制自己去抱那人的欲望。
　　戴沉转头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心里复杂到难以言说。“你来做什么？”
　　“我……”邱秦舌头居然有些打结，“逛逛街，看风景，顺便救你。”
　　这个理由让戴沉笑出了声。果然是个资深骗子啊，他想。
　　“你怎么一直不去避难所啊。”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理由太过牵强，邱秦转换了话题，“我让那两个女的来找你好几次，你都不去。现在这么危险，多难搞。”
　　戴沉看向他。“为什么帮我？”
　　“不是都跟你说了好几百次了吗，看上你了啊，想跟你过日子的那种。”邱秦有些委屈地说着，“跟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就一趟，你要是不愿意我马上送你回来。”
　　如果你认为我身边比这里的人间地狱更可怕，我也不再勉强你了。
　　戴沉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戴沉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为了送身负重伤的林意，一次是为了徐卿瑜的登基大典。后来，他就一直留在了敌人那儿，默许了自己的背叛。
　　一年的期限到了，花锋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他在军队的水源和空气中都放下了药引。同时，他终于找到机会，让周知清把特制的Omega发情药混入信息素遮掩剂中，而魏铭用了那瓶遮掩剂。
　　魏铭一向谨慎，即使是周知清送来的东西他也会不厌其烦的检验数十次，更是不曾在任何地方留下自己的血样。如果不是他把用完的抑制剂针管放回保险箱里，花锋还真找不到任何与他体质有关的东西。
　　那几个月花锋故意让魏铭陪他在训练室对战，他知道魏铭一训练就会抹遮掩剂，为了掩盖可能出现的Omega信息素，也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强大的Alpha。果然，某一日的晚上，二人一同走下机甲时，花锋已经嗅出了不对劲。
　　压制了近十年的发情期来得很恐怖，那一瞬间炸开的奶黄味信息素把早有准备的花锋都砸得猝不及防。要不是机甲及时收到指令，封锁了训练室并净化空气，他敢保证这股信息素能让整个近卫军都闻得清楚。奶黄味的啊，他还是第一次知道。
　　起初魏铭还能占据主动，即使被进入也是要在上面的，还时不时地威胁一下花锋。只是后来，他被发情期的副作用弄得没了力气，可压抑太久的信息素又来得太猛烈，只能故作凶狠地命令花锋“帮他”——一个Alpha怎么帮Omega？花锋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
　　魏铭的Omega身份压抑得久，花锋又何尝不是步步为营地在他身边压抑自己的情感。于是那天晚上，魏铭整个人都脱了力，在完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被人彻底标记，昏过去又醒过来好几次，甚至还很没骨气地红了眼睛。
　　他的指甲在花锋背上抓出了好几道血痕，而后者给他的回应则是更加凶狠、不知疲倦的攻势。
　　终于结束后魏铭昏睡了一日，花锋就是在这一日把药引全都放完的。当魏铭终于挣扎着要去处理军务时，军队已经起义了，收到消息的徐卿瑜和林意正从外面往回赶。
　　花锋终究还是算错了一步，他没想到魏铭刚醒过来就强撑着不适去处理了军务，还把他关进了禁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叛乱的军队，魏铭一定会选择自杀。

　　魏铭调动了自己的近卫军，每一人都是出于信仰而非药物才归属于他。这是他最后的底牌。然而，在这不到五十人的军队面前，他却犹豫了。
　　最后，他低下头，点了一下地图。“截杀徐卿瑜和林意。”
　　“大军叛乱，首领您的人身安全……”
　　“我自有决断！”魏铭那一瞬间想着的是花锋，一旦徐卿瑜回来了，自己的性命自然难保，花锋的地位也定然不复存在，弄得不好，可能是和自己一个下场。弄死她们，送他个首领当当也好。
　　这难道就是Omega被标记后的精神链接？魏铭自嘲地笑了一下，面前是早已执行他的命令前去伏击的军队曾站过的空地。
　　他只是没料到，徐卿瑜那边也派了情报员守在她们回国的路上，一有异动就发消息给了戴沉。
　　那天是两败俱伤的战局，林意果然无愧于她战场将军的名号，在训练水平丝毫不弱于她的近卫军面前毫无惧色。但毕竟势单力薄，最后还是受了重伤。
　　要不是收到消息的戴沉半夜把邱秦喊起来，前去解救她们，徐卿瑜怕是也回不去了。
　　徐卿瑜的情报线遍布所有军队，这是她早在上任之初就开始布下的局。魏铭终究是没能算过她，无论是人力，还是天运。即使作为一个Omega，他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限。
　　徐卿瑜一回去，就收拢了自己的所有势力，一路走进了魏铭的指挥中心，一间间地走过去。最后，在训练室里把人抓住，送上了审判堂。
　　问他“花锋的下落”，是他唯一一次抬起头回答。
　　判决结果不出意料地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