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苏清然

1、第一章

　　"扑磁"一声，公交车合上车门，将冷冽的空气重新隔绝在外，又开始晃晃悠悠地朝目的地驶去。
　　窗外大雨滂沱，落下的雨滴顺着玻璃划到车窗，砸在地面的水坑，层层涟漪向着四处散开。
　　"下一站实验高中，请……"车顶上的广播器带有独特的电音响起了。
　　程词听着广播里冰凉的没有丝毫感情的女声，几次昏昏欲睡都被这停车的动静给制止。
　　车内很安静，只有汽车行驶发出的沉闷声，还有后座方向传来的很小咳嗽声。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腿放松了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伸着懒腰，眼神迷离，止不住的打哈欠。
　　对了，他要干什么来着。
　　程词抬手娴熟地看了看手表。
　　八点整。
　　哦对，开学第二天。
　　他烦躁地揉了揉头上的碎发，扭头注视着窗外。能给人带来不爽的天气，完全陌生的环境，看到这，他又忍不住烦躁了。偏偏雨还没有丝毫停下来的预兆，颇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操。"程词小声抱怨一句，重新把头扭了回来。
　　一转头，一位头发花白，穿着一身写满"土里土气"衣服的老太太撞进他的视线。细看，这衣服居然还是五颜六色的，尤其是袖子那一大片梅红色装饰，配上一条青绿色的裤子，有点令人一言难尽……
　　公交车上这个点的大多是年轻人和工作党，戴着耳机听歌的，闭着眼睛假寐的，怎么看都有种难言的压抑感。
　　再看一眼这个老太太，虽然衣品让人一言难尽，但是浑身上下都充满着与她这个年龄不符的活力。装满物品的大菜篮牢牢挂在她的胳膊肘上，看样子是在听歌，两条肩膀非常富有节奏的左右晃动。
　　程词有点尴尬，他是想让个座位的，但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智障。
　　虽然说这样想是好事，但是看样子这个老太太站他旁边不是一小会儿了，现在才发现再让个座他有点担心会被人当成假惺惺的"良好学生"。
　　要不装作没看见
　　"哎哟小伙子你醒了！"老太太突然开头道。
　　"嗯"程词吓的一个激灵，连忙捞起座位上的书包扛在肩上，"您坐您坐！"
　　老太太换了只手提菜篮，笑的一脸慈祥，"没事，奶奶不累，正是读书用脑的时候才累呢，你坐，不用管奶奶！"
　　程词握住头上的扶手，用高出一个半头的距离俯视这面前这位热情似火的老太太，尴尬说："……不是，奶奶您就坐下吧，待会儿我就得下车了。"
　　车一个急转弯，程词的身体跟着这后劲一起往后退了一大步，得亏有扶手稳住身形。老太太见此也没有推辞，笑眯眯的连夸了几句好孩子就抱着菜篮坐了上去。
　　"年轻真好啊……诶，小伙子你这校服，是二中的吧！"老太太坐上还没一会儿，就开始聊起家常。
　　程词郁闷地挠了挠后脑勺，透过车窗望向飞速后退的景物上，玻璃早已被雨水打湿成一张活生生的"马赛克"，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工厂。再一转眼，工厂又变成了大片大片朦胧的碧绿。收回思绪，他才心不在焉的回答说："嗯，实验高中。"
　　"哎哟，你说巧不巧！我孙子也在二中读书，跟你一样，壮实，帅气！"她说完，抱紧怀里的大篮子，笑的前仰后合。
　　程词没觉得哪里巧的，就是觉得这种没话找话的聊天方式真的尴尬到窒息，他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本来话就不多，但又不能直接表现出冷淡，只能盼望着这车能再开快点早点到站。想到这，他内心叹息，"……是。"
　　"怪了，二中不是六点半就要到校吗，我儿子也是二中的。"司机扫了一眼身旁的监控台，摇杆拉满，"嘿"了一声，笑道："迟到学校还让进去吗？"
　　程词望向后视镜，司机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没有察觉到他写满“多管闲事”的视线。见此，程词又默默把目光移到别处。
　　特别真实，只要是家长，不论年龄，他们总有一种神奇的相同之处，那就是提起自己的孩子，都能滔滔不绝的聊个三天三夜。左一句右一句反正句句一定会点在成绩上。
　　一来一回，两个人讲的激动了，车上其他人的视线也变味儿了，无一不例外，面露烦色，不满地盯着老太太的所在之处，程词也被无辜连累，当了一回动物园里的猴儿。
　　程词视线停留在缓缓倒退的建筑物上，公交车发出"磁"的一声长鸣，广播伴随一小段前奏音乐，在一片人流中响起："韵松驾校提醒您，实验高中到了，请您保管好……"
　　终于！
　　程词垫了垫肩上的背包，笑容逐渐浮现在脸上，"奶奶再见！"
　　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哈哈地笑着朝着他摆了摆手，开口还想再说些什么，程词已经迈开长腿，逃命似的下了车。
　　刚下车，程词就被扑面而来的大雨浇了个透心凉，慌乱撑伞中，他的脚又"啪叽"一声踩到一块松动的石砖，石砖缝里迸出半人高的水花，混着脏兮兮的泥土直直落到他洁白的衬衫上。
　　我操！
　　程词一个哆嗦往后退了几步，每走一步都踩出一朵水花，这些五颜六色的石砖大多都不会引起人的注意，也很少有人一踩一个准，而他恰好就是那个天选的"幸运儿"。
　　"妈的，"程词改为用两条肩膀背起书包，绷紧脚尖小心翼翼的朝石砖的台阶下走去。
　　待他好不容易走到斑马线旁，对面歘歘闪烁的红灯又使他莫名烦躁起来。大雨敲击在伞面，合着呼啸的风，雨伞被后者吹偏了些，点点雨滴迸溅在他脸上。
　　程词握紧伞柄的力度又大了些，为了身为男人的尊严，强撑住才没用两只手一齐握住伞柄。
　　红灯正在读秒数，这时程词的口袋却"嗡嗡"的震动起来，他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四周川流不息的道路，内心无比复杂。
　　"喂"程词边走路边与手机里的人通着话，"先说好，我被车撞了就找你赔钱！"
　　另一边似乎正在忙，连说话都有点赶急，"是程词同学吗"
　　"是，"程词环顾一圈周围的布景，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一座沉思者的雕像，雕像附近有一架伸缩门，关的严严实实，一点缝都没留。他皱眉道："有什么事吗，等会儿……冒昧问一下你是哪位"
　　"我是你班主任！"那边语气有些生气，声音也提高了，"为什么不来上课就算不来也要提前跟老师说明原因，不请假，你这就叫无故旷课，是要扣学分的！"
　　程词大步走到学校门口，耳膜被手机听筒振的隐隐作痒，望着眼前正常人身高般的不锈钢伸缩门，他长呼一口气，尽量把自己的语气向三好学生那条线上靠拢，"不好意思老师，我记得我的家长是帮我请过假的，"他走到保安室门口，探头往里瞧了瞧，里面好像没人，不免内心疑惑，但是嘴上还是继续着自己"诚恳认错"的发言："我现在已经到学校了，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为刚才态度的问题向您道歉。"
　　就在程词准备收回视线的途中，保安室的门"咔嚓"一声开了，一位中年男人身穿一身灰色西装站在门前，阻挡住他的目光。
　　我去，这年头保安服都这么酷炫的吗
　　"喂，程词同学，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班主任粗声道。
　　"在听。"他把身子往旁边移了移，打算给这人让条路，"……老师这好像不让进去啊，我把手机给这位保安大哥，你给我做个保证成不成。"
　　"保安？"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下一刻就又开口道："下这么大雨你还搁门口站着呢？"
　　这不废话吗，程词内心吐槽，无意中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保安大叔很严肃，虽然没有皱眉但还是清晰可见他眉间的一个"川"字，这种常人难以模仿的气质，这手腕间金灿灿的手表，这胸口上别着的一枚徽章。
　　……
　　诶
　　程词总感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对。
　　总之他把手机递过去给那个面神凶煞之人时，那个人只是沉声说了几句话后就挂断电话，然后当着程词的面……把手机揣进自己兜里。
　　程词茫然地望着他，直到"保安大叔"侧着身子让开一条道，他这才看清，保安室里还有一个直通往校内的门。
　　他沉默了一会儿，合上伞径直走了进去。
　　学校比他想象中的大多了，程词不慌不忙地撑个伞到处闲逛。
　　大门往左边拐是一片跟公园似得小树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长得还很茂密，走几步就会出现一棵。过道两旁还镶着几颗黑白相间的鹅卵石，在雨水的浇灌下，显露出剔透的光泽。
　　再往前是雨水积累过多而产生的水坑，一片朦胧的大雨里，程词没敢踩上去。
　　挺漂亮的风景，如果手机还在，程词是铁定要照下来发朋友圈。
　　这个点应该还在上第一节课，程词打算把这节课先混过去。
　　他转身离去，一路走来，碰到的篮球场，乒乓球场都比之前学校的要大，操场他没有来得及去瞧，走到一半就被巡查老师逮住了。
　　程词凝视着在外墙上刻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字样的教学楼，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思……
　　"哪个班的？"巡查老师撑着伞，胳膊肘上放着不知道什么本，正拿支笔预备写字，"上课时间瞎逛，是嫌自己班级的分太多了吗？"
　　程词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不知道。"
　　……
　　巡查老师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续说道："高一的新生？"
　　程词点了点头，泰然自若道："是新生，昨天托人报的名，今天早上刚到的B省，准备去报道。"
　　"迷路了？"巡查老师将笔帽一盖，记名本重新回到她的手中，"现在的小伙子都长这么高的吗，跟我去高一办公室报道吧。"
　　程词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教学楼共有三个楼梯口，巡查老师带他从中间的楼梯口上楼，办公室在三楼，经过书声琅琅的的教室，最后两间就是高一老师的办公室。
　　程词摸了摸背后的书包，打湿了一大块儿，他略微思索，又重新把书包用一只肩膀背上，两个肩膀背书包太像小学生了。
　　巡查老师应该是教语文的，举手投足间处处透露着优雅，栗色卷发随着开门的动作微微摆动。
　　"进来吧，你的班主任是谁？"她问。
　　程词想了一下，认真道："不知道。"
　　巡查老师笑了笑，坐在不远处的办公桌旁，移了移椅子，"我要向你们班主任确认事情真伪，敢骗我可是要扣你们班分的。"
　　程词又道："我真不知道。"
　　她没说话，下意识地翘起二郎腿，手托住下巴，似乎在想事情。
　　"声音大，脾气有点急，男的，"程词耸了耸肩，道："就这些，他在电话里没告诉我名字。"
　　巡查老师听完这话后又笑了，她低头在桌子上翻找什么东西，程词跟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看她忙活了半天。
　　"程词是吧。"她抬起头，眼神含笑，"我是你的语文老师，韩书琴。"
　　"……啊，是。"程词揉了揉鼻子，漫不经心道："我几班来着？"
　　"诶？你都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韩老师似笑非笑地望向程词。
　　"这让我怎么说，您应该跟班主任教的是同一个班吧，他在电话里训了我好一会儿，你肯定也在办公室里。"程词无奈道。
　　韩老师哈哈一笑，摊开桌上的成绩表，朝着他挥了挥手，"二班，现在是你们班主任的数学课，正好你去吧。"
　　程词"嗯"了一声正准备离开。
　　"哎等等。"韩老师叫住他。
　　程词停住脚步，不得不转过身子。只见她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纸扔向自己，他一个激灵，顿时手忙脚乱地伸出双手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接住。
　　"擦擦吧，衣服上那么大一块儿泥。"韩老师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上的成绩表。
　　"谢谢老师。"程词随手抽出一张纸胡乱的往身上擦拭着。
　　二班，二班，在哪呢……
　　他在走廊中间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的张望，路过一班的时候，由于他看牌子的模样太过于怪异，导致一班的老师停止讲课，用看傻子似得目光凝视着尴尬病犯了的程词。
　　妈的！
　　伴随一声闷雷，程词一溜烟的越过一班，终于在一个不经意的抬头间，看到了高一二班的牌子。
　　他在走廊外站定。故作镇定地将雨伞挂在教室窗户的防盗栏上。
　　伞还挺多，五颜六色的塞在一起，没留一点缝隙，从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也看不到外面。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里面的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下一个下一个，哎哟，年轻人那么害羞干什么！"
　　一开口，程词便认出这个粗犷的声音，跟电话那头的出如一折。
　　看样子，他们好像在……自我介绍？
　　他站在门外，万分纠结到底要不要进去，或者是等到下课再说。现在进教室指不定又要当一回动物园里的猴儿。
　　"不起来？不起来你信不信我把你撵外边洗澡去！"
　　班里又是一阵狂笑，甚至还传来了猛捶桌子的咚咚声，关上门也阻挡不住这高分贝的噪音。
　　雨滴顺着栏杆滑落，好像下小些了。这个夏天没有以前那么炎热，清爽的令人倍感舒服。一阵夹杂雨点的凉风刮过，把程词刚理好的刘海又吹翻了起来。
　　他用手背遮住眼睛，耳边传来"哐当"的一声清响，门被刚刚那阵风吹开，咚地砸在墙壁上。
　　全班都安静了。
　　“……”

　　特别奇怪，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程词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欣赏”班主任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
　　没有过多动作，程词抬头望去。
　　果不其然，跟自己想象的差距不大——地中海，老花镜，就是没有大肚腩，长得挺瘦。脸上写满"我很严肃"这四个字，但这个严肃与没收他手机的校长相比，还是差远了。
　　程词顶着全班人敌视的目光，差点同手同脚地走进教室。
　　班主任扶了扶眼镜框，装模作样细细地打量他，良久后才义正言辞道："这位家长，孩子还没放学呢你怎么就来接了。"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在班级炸开，有些人还没理解班主任的意思，一脸懵的环顾四周，看向那些趴在桌面上笑的嘴巴咧到耳朵根的同学。
　　程词也笑起来，反手把门给扣上了，用自己的身躯抵住门板。
　　不得不说，这个老师还挺有意思的。
　　“这位家长，做个自我介绍吧。”班主任双臂交叉靠在桌子边，兴致勃勃道。
　　程词没说话。
　　“不介绍以后就当我的左护法，”没说完，他走下讲台拍了拍讲桌旁的课桌，“这个地方风水可好啊……”
　　程词嘴角抽了抽。
　　“哈哈哈哈哈哈……”
　　“左右护法！”
　　“什么玩意儿，摧残人家花季少年，哈哈哈！”
　　班上一大半的人都在起哄。
　　班主任敲了敲黑板示意安静。
　　角落里一个甜美的女声传来：“这位男同学，我的朋友她不好意思开口，她要我帮忙传话，你有女朋友了吗？”
　　此话一出，好不容易安静点的教室又热闹起来，笑声，夹杂着不知道从哪飘来的一句“到底是你的朋友要问的还是你要问的”，更是把班里的气氛燃到高潮。老班几次试图插话都已失败告终。
　　“安静，安静！”老班拍了拍手，“蹬鼻子上脸了啊！”
　　此时“男同学”深知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认命般的大步跨到讲台上，拣起桌子上的一小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笔锋凌厉的大字——程词。
　　教室逐渐安静下来，程词随手把粉笔往盒子里一丢，拇指摩擦着粉笔灰，目光搜寻着教室里的每一处空位：一个是在最后一排，一个是在第一排，还有两个在讲台旁边。
　　他突然起了开玩笑的兴趣。
　　“同学们好，我叫程词，十六岁，男，另外……”他微微一顿，笑了笑又接着说，“没女朋友。”
　　班上又是一阵起哄，外加女生的尖叫 。有个胆子大的女生居然趁乱大声道：“小哥哥你□□号报一下！”说完，便隐匿在教室喧哗的人声中。
　　老班欣赏了会儿黑板上秀气的字，满意的点了点头，语调婉转道：“嘶……新同学马上将是我重点监控对象，刚刚那个声音最大的女同志别想了，洗洗睡吧！”他咂了一口泡有枸杞的茶，大手一挥，“下一个，刚刚没说完那小子让他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