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戚两忘》艾池

3、阳春面

　　华灯初上光影朦胧的大街上，负手晃荡的苏九少心情极差。看啥，啥不顺眼。用九少自己的话说，就是——不是“郁闷”两个字可以概括的。直接酒宴也不尝了，美人也不看了，丢下那忍笑忍得内出血的三人，冷哼一声，摇着折扇，潇洒地走出了醉花间。
　　这天子脚下的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走几步路，咋就看到金粉题字的银匾了呢？遒劲的“苏府”两个字，在夜色下也是金光闪闪。
　　当年苏大老爷笑掷千金自己提了这匾额，挂在苏家大门上特得意地向家人展示，在一片赞美声中的苏大老爷满面红光，飘飘然地捋捋胡须。苏九少白眼一翻，吐出两个忒精辟的字——“闷骚”。
　　末了，还转头向旁边人嘀咕：“弄的这么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苏家有钱啊？也不怕招贼。”
　　下颚一痛，苏大老爷捋着的胡须当时就扯断了几根。怒火攻心之下，差点就把那块匾额向苏九少砸去，砸死那个孽障算了。
　　这砸自然是没砸，不过每次从苏家大门过时，苏九少都特心虚。虽然这苏大老爷没砸，可就怕这匾额突然掉下来把自己给砸了。被金色耀得刺眼的苏九少，恨恨地想：总有一天，自己要把那块银匾狠狠地踩在脚下。
　　离苏家大门前那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越近，苏九少越觉得别扭。可埋头看了一下全身，嗯~今天那木兰很乖巧，衣衫没有破碎凌乱，里衣没有留下姑娘的胭红，一切正常。
　　走着，走着，苏九少终于知道是哪里别扭了。
　　这是第一次自己从醉花间出来“走”进了苏家大门！第一次啊！要么是夜半春宵时被苏大老爷拎着耳朵拎回来；要么是被追得鸡飞狗跳追回来；最直接的就是，被几个家丁打晕了，用被子卷成春卷一样裹回来。
　　恍然大悟的苏九少这次是彻彻底底地别扭了，脚怎么也踏不下去了。看了看月华如练的夜色，直接掉头去城西。按照苏九少的逻辑——这么早就回家，太没面子了。
　　不过这小秦淮的当家妓院“醉花间”，在还未把某人留下的阴影抹掉之前，苏九少是不可能再去了。于是，就只有去京城中最大最豪华最有档次的酒楼——摘星楼，再向右拐过三个岔口，路过得福街，再穿过一条小巷子，到京城最繁华的猪肉市场，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小面馆。（摊手，苏九少说话的典型方式，给你绕个山路十九弯）
　　竹子搭建的粗陋的棚子上，支出一根细长的竹竿，三块菱形的布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三个大字——阳春面。
　　这时还不算晚，可已到了小面馆打烊的时间。没有嘈杂的客人，只有一个老伯在灶台后忙碌，远远地就看到了走得衣袂生风的苏九少。
　　“小九，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啊？”杨伯抬头看看撩人的月色，笑得意味深长，“啧啧~~冷落良宵。”
　　苏九少折扇轻摇，潇洒地捋起前摆，也不管这里是否打烊，径直毫不客气地坐下，就吼：“来两笼狗肉包子！”
　　“咻”一声清响，一支横空飞来的竹筷便在苏九少额前打出一道红印。
　　苏九少“哎哟”一声，揉揉眉心，痛的直叫唤：“你老也太狠毒了，我不就是想吃包子吗？”
　　杨伯从灶台后穿了出来，敲敲柱梁，笑道：“明知我这里是卖面的，你还要来吃包子。你这不是成心踢馆么？”
　　苏九少装无辜，道：“这不是见到你老太兴奋了嘛，一激动就叫出来了。”
　　杨伯冷瞥苏九少一眼，道：“兴奋？我还亢奋呢。今天怎么不去陪美人啊？”
　　苏九少百无聊赖地摆弄桌上的竹筷，道：“就一个字——俗！”
　　杨伯笑道：“我们一枝梨花压海棠、风流浪情卧江龙的风月公子苏九少，竟觉得陪美人是件俗事。怎么，碰壁了？”
　　苏九少一拍桌子，怒道：“怎么可能，那些庸脂俗粉倒贴都得去排队。怎么可能碰壁！”
　　“庸脂俗粉……原来是小九身边缺美人呀。”
　　“不过……”苏九少眨眨眼，“杨伯，今天我碰到一美人，那可是真正的美人啊。美得那叫一个抽象。”
　　抽象？！杨伯摸摸头。自己果真是老了，都跟不上这些年轻人的步伐了。抽象咋就成了美的代名词了呢？
　　“不过……”苏九少再度眨眨眼，这次眨得特无奈，“我为了来看你，把他给踢开了。”
　　杨伯望望天，再看着苏九少，眸光闪闪：“哦，原来是这样啊。”
　　苏九少被杨伯看得心虚，折扇一敲，手摊开向杨伯伸去：“闲话少说，杨伯~~”
　　看着挤眉弄眼的苏九少，杨伯冷哼一声，道：“就知道你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哪里，哪里。我想杨伯，更想杨伯私藏的美酒~~”
　　杨伯口中喃喃：“醉死你。”还是认命地到炉灶后的暗箱里拿出了一酒坛。酒坛重重地放到桌上，惊跳了桌上的竹筷。
　　“我可得告诉你，这酒叫‘三杯醉’，无论酒量多大的人。喝三杯，必醉倒。”
　　苏九少一听，更来兴致了，垂涎三尺地盯着酒坛。杨伯收藏，必属精品啊。
　　“小爷我号称‘千杯不倒’，不怕这酒。”
　　杨伯看着自己费力收集的酒，即将被某人牛嚼牡丹般糟蹋，那叫一个心痛。可如果不给吧，自己的竹棚势必一片狼藉，无法完好地看到明天的太阳。只得恨恨地说：“这可由不得你。”
　　苏九少轻笑，掀开红布酒盖，闭着眼折扇送香地闻了闻，风雅道：“浓而不腻，雅而不清。好酒！”
　　杨伯朝陶醉的苏九少翻了翻白眼，继续望天赏月。
　　连喝了两杯，苏九少仍是脸不红、心不跳，得意地向杨伯眨眨眼。正欲端起第三杯。
　　“哎~我说，你一会真醉了怎么办？我可不会被你回去。”
　　酒杯已到苏九少嘴边，如丝媚眼飘向杨伯。
　　“怎么会醉倒？何况，就算醉倒了，大哥也会来接我的。”
　　杨伯摇头，痛心疾首道：“苏子卿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摊上了你。”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苏九少的头磕在桌子上了，酒杯也骨碌碌地在桌子上翻滚。
　　“还不信我的，这下醉了吧。”接着，杨伯又向夜色深处喊了声，“苏子卿，出来吧。”
　　一袭青衣从旁边昏暗的巷弄中闪出，苏子卿清俊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对杨伯说道：“杨伯，末言他又来麻烦你了。”
　　杨伯风一般地收好酒坛，生怕苏九少再度醒过来抢酒喝。摆摆手，道：“哪是麻烦我，他就是个麻烦。”
　　苏子卿笑笑，扶起两颊酡红的苏九少，问道：“杨伯，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杨伯头也不抬，道：“早就知道了，不然我哪敢拿着酒给他喝啊。”
　　苏子卿愣了愣，细细打量这个平凡的湮没进人群就无处寻的老伯。
　　“哎~你快把他带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杨伯，其实你也只是嘴上不待见末言，可心里也应当是喜欢他的。否则，哪能对他这么纵然啊。”
　　杨伯“嘿嘿”一笑。
　　“苏家人一个二个都成人精似的。我差点忘了你都是内阁大学士了。”杨伯的语气忽地转沉，“小九是个通透的人，可惜却生在这样一个漩涡中。苏子卿，你若真心待他好，就别让他卷进去。想来，这也是当年苏天靖答应留你在苏家最重要的原因。”
　　苏子卿搂紧怀中的苏末言，坚定地点了点头。
　　杨伯挥挥手：“快走吧，别让苏天靖捉人捉到我这里来了。”
　　苏子卿向杨伯道了声谢，便扶着苏末言走出了竹棚。
　　远远地，听到杨伯在身后轻轻地叹息。

　　是夜，月色如水，灯火阑珊，蝉鸣清幽，凉风袭人。
　　被风吹得稍微有点意识的苏末言，一点也不安分。靠着苏子卿怀抱的脸乱蹭，搭在苏子卿肩上的手乱摸，嘴里直喊：“美人~美人~”
　　弄得苏子卿手忙脚乱，哭笑不得。
　　忽然，苏末言猛地挣扎，直直地向后仰去。苏子卿一急，俯身去抓他。结果重心不稳。苏子卿压着苏末言，便倒在街道旁边的草地上。
　　苏末言有些吃痛地略微睁开眼，眉眼如画，漆黑的瞳孔里水雾朦胧，初雪般的凝肤染上潋滟的红霞，娇若出水粉荷。似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苏末言轻轻一笑，微醉熏然，惊得是花落无声。眼睑忽又沉沉垂上，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惊艳。
　　苏末言嘴里软绵绵地嘟囔一声：“大哥……”
　　零碎在花荫下的斑驳，倒映到苏子卿眼中，明灭而闪烁。看着苏末言翕合的唇瓣，苏子卿狠狠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