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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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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堆紫陌,莺啭醴泉,在一大片云涛雾海中,簇拥着百鸟朝拜之地,——凤梧洲。
远看凤梧洲,朝霞堆叠,神光眩目,馥郁的香气飘于百里,待等将云头降落,踏上凤梧洲的土地,只见处处香木葱郁,霁雾缭霭,仙鸟翩跹穿梭,自得其乐,远处仙乐鼓荡,涤人心魄,果然天下祥瑞聚集之所。
有道是凤凰来仪,神爵降集。
朴正洙向迎门的仙鹳递上名帖,一人便去通报,过了片刻返回道:“吾王请长老先去配殿休息,今日是百鸟朝拜之日,等吾王接见过各路使臣后再去会见长老。”
朴正洙没料到来的不巧,他自己到无所谓,金基范的伤情却十分严重,拖下去只怕不好治疗,因此恳切地说,“劳烦两位能不能再去通禀一下,我有位弟弟受了伤,请凤凰王先帮忙诊治一二,应该耽误不了王多久的时间。”
两名仙鹳对视一眼,一人道:“这可不行,百鸟朝拜是何等重要的事情,无论你有什么事都要等上一等。”另一人道:“你们兽族可是不懂规矩,王已经下了命令,让我们怎么再去讨情呢?”
原来在三界中,禽族是有半仙之体,凤凰王更是三界间的祥瑞,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禽族有大半瞧不起终年在地上捕食猎杀的兽族,方才帖子递上去已经明白朴正洙的身份,言语间便不客气起来。要依着朴正洙之前的脾气,一定要露两手教训一下这两只不懂事的小鸟,但现在碍于有求于人,只好忍气吞声的道:“那好吧,请两位带我去配殿,一会结束后我再去拜见凤凰王。”
两只仙鹳点点头,露出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持了仙杖在前面引路,朴正洙长袍内伏着的金基范对这两只鸟的态度十分不满,拿头顶了顶朴正洙的身子,朴正洙轻轻伸手拍抚他,忽然起了顽皮心,你不让我去,我还偏要去会会。他仗着自己艺高胆大,加上与凤凰王曾有一面之缘,默默念了个替身咒,原身还跟着仙鹳去配殿,元神已经脱了出来,幻成一只大鹏悄悄飞走了。
飞了不一刻,已看到坐落在耸立云霄的冠盖梧桐上的仙梧宫,只见宫阙两旁玉阶仙杖林立,千道宫门次第打开,阶旁殿内矗立着无数的仙鸟,朴正洙不敢冒然入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落了下来。
仙梧宫内筝琴笙鼓奏着极喜庆的曲子,一群彩衣少女簇拥着翩翩起舞,不时有花朵在广袖中飞出,斑斓曼妙无法形容。长长的锦缎尽头金灿灿的宝座上,懒洋洋斜倚着一名长发曳地的男子,着一袭五彩掐金的锦袍,带一顶镶满宝石的玉冠,他侧一侧头,便有无数新鲜果蔬送到口边,微一展袖,掌扇的侍从立刻拂动曼曼轻风,眉一展,舞动的少女更加卖力,袖底生风裙边带媚,只恨不得吸引他哪怕一眼的注目,微微一笑间,身周堆满的无数奇花仙卉,也被那一瞬之间的丽色夺走无限芳华,这个让人目为之夺,神为之眩的华丽男子,当然便是与百鸟之首的凤凰王,金希澈了。
稍倾,殿上歌舞已毕,便有司礼官主持赞礼,各族依次上来参拜凤王。朴正洙在殿阶前看着,那些有他识得的族类,也有他不认得的族类,雉鸡、雪鹑、鹧鸪、天鹅、仙鹤、凫鸟、翠鸟、杜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至一些远居罕见的七彩文鸟、斑肋火尾雀、金山珍珠鸟等都一一上前拜谒。每族拜过凤凰王之后,都献上贡奉的珍宝,其华美璀璨连见惯了世面的朴正洙都不禁为之咋舌。
这些鸟退下后,各家战士猛禽便上前来,有猎隼、兀鹫、灰鹞、林雕、苍鹰、白鹭、 黑鳽,也都纷纷献上宝物,最后是一些莺、燕、雀、鸭,这些族人数虽多,势力相对较弱,不过带来的宝物也精彩纷呈,丝毫不落下风。
金希澈坐在宝座之上,目光却未露出喜色,那些贡奉之物不过拿眼风略扫扫,眉毛都没动一下。等到参拜的各族都退下后,金希澈环视四周,淡淡的道:“大鹏王郑允浩呢?怎么没来?”
“回吾王的话,”玉阶上鹏族长老躬身道,“大鹏王临来之时被族里事物绊住,稍迟一步就到。”
“那么,”金希澈侧过身子,托着腮,问,“怎么孔雀王金在中也没到呢?”
“孔雀王病了。”一个年轻的男子长身而出,他是整个禽族里最年轻的长老,法力极高,平常倒没怎么露面,这次是替金在中来参加百鸟朝凤,希澈对他不熟,看了两眼,挥手命他下去。
“介良,你出来。”他吩咐。
介良是蝙蝠族的一族之王,躬着身走出,向希澈行了一礼。
“王。”
“你一向御下不严,在人界做些腌脏事,若搁在平常呢,我也是懒得管,”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脸上毫无表情,远看像是一块极美极剔透的冰塑,让人无端感到惧让和惶恐。
“不过我听说,你用阴冥鬼道私炼了鬼蝙蝠,放到人界四处做乱,还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做了人家杀人的刀,”声音一顿,他淡淡道,“你本事不小嘛。”
介良不等他说完,忙道:“启禀吾王,那些鬼蝙蝠是私自吸了属下炼功的气息,在阴煞之日结合月光变异而出的,绝非属下私自试炼!”
“哦?”希澈勾起一边唇角,轻轻一笑,“这么说,是我冤枉你了?”
“不敢不敢,属下之心可勘日月,王能够明鉴,是属下的幸事。”
“好啊,”希澈说,“有你这种忠心的族人,我也很欣慰呢。”
说到“欣”字,他面色还十分和气,说到“慰”字,介良脚下忽然冉冉开出一朵莲花,花瓣舒展,花气袭人,花瓣颜色各有各的不同。这花绽开的速度明明不见得有多快,但是介良却连挣扎的时机都没有,等希澈最后一个字说完,那些花瓣已经一层叠着一层,把介良困在了花蕊之中。
只余一声微弱的惊呼。
说翻脸就翻脸,不愧是金希澈。
禽族的众人有些熟知希澈禀性,大多数还是很少看见王亲自出手的,骇得都屏住了气息。
那朵花似合欲合之际,一股黑气突然从蕊芯中溢出,分做五道,齐向殿外飞去。
这一招倒也奇快。
然而他快,那些花瓣更快,立刻散成一朵朵小花,循着黑气收拢包容,接连五道都被五团碎花凝成的花苞团团裹住,花朵收拢,花叶开始吸聚介良的灵气,叶片颜色便由彩色转黑,黑色愈浓,介良的呻吟声便愈大,终于一声凄嗥之后,五团花苞强行凝成一团,一只血瞳厉眼的煞鬼出现在殿内。
他人未站直,口一张,一条长舌卷向希澈,跟着合身纵了上去。
希澈轻笑道,“我还以为能有多大道行,原来这么快就逼了出来。”也未见他有何动作,煞鬼长长的舌上忽然落满了色彩鲜艳的花朵,花朵一触即变,煞鬼怒号一声,舌尖被无数根钢钉穿透,牢牢扎入地下,人也跟着摔倒。
他痛叫着拼命摇动身子,一篷又一篷黑臭的水箭一样洒向殿内众人。“保护凤王!”有人叫道,再回头,殿上却已不见了希澈,他连人带座出现在煞鬼头上,座下是七色祥云,衣裾半点尘泥不沾。
人在空中,以袖掩鼻道,“好臭好臭。”袖底飞出一只瓶子,将那煞鬼罩住,眨眼之间,已硬生生扯断了舌头吸入瓶中,余下那半截红色,徒劳地在殿上扭动,气味让人十分的作呕。
“介良,”希澈眨眨眼,他的姿势还是那么惬意,“你还有什么话说?”
介良面色如死,“是兽族的护卫骗我,只要我听从他的,他便教我,教我夜魅王的法术……我族从此不用,再受他人歧视……”
“夜魅王?”希澈蔑声说,“妖魔一道,不过而而,你拾了别家的破烂当宝贝,所以看不上我这禽族的修行。”
“我是一时糊涂!还请王、请您……”
“你自己叛族,谁也救不得你。”
希澈抬手,似拈花拂露,手势优美,介良却长声惨叫,“请王留情——”
然而现在求饶,未免为时已晚。
——弑殛!
千花尽下,介良翼羽绞断,周身毛羽蔌蔌而落,只剩一具残破的蝙蝠尸身。
“彦遥。”希澈按落云头,召唤道。一只白肚皮红羽毛生得极漂亮的小鸟扇动着翅膀飞出。
希澈向下指指,彦遥极聪明,振翅在地上环绕着飞了两圈,地上原本的污水尸体立刻消失殆尽,干净得像是刚刚打扫了十几遍似的。
希澈将掌心中的瓶子交给彦遥,“去冥界诫鬼司,把这个交给诫司长老,说我又帮了他一个忙,让他好好谢我。”
彦遥扇扇翅膀,应道:“是。”自飞去殿外办差。
金希澈这才转过脸来,向殿内西北角扬声道,“你还打算看好戏看到什么时候呢?孔雀王金在中。”
一声低笑,西北角处气息流动,仿若水面生波叠皱,一个人影慢慢浮凸出来。
金希澈盛世妆容,仪态绝世,而这人徐徐而入,竟不比他弱了几分。秀颔美眸,胜雪肌肤,一样的是姣美之处都胜于少女,不一样的是希澈已经如冰似雪,他却比希澈更多了几分冷漠清绝。
金希澈候他走近,开口道:“你见了王,也不行礼参拜吗?”
金在中长睫自下而上缓缓张开,露出一双阗黑也似的瞳仁,“你早就发现了我,是么?”
“还不算晚,”金希澈支颐道:“孔雀王不会生病,这是其一,其二,既使他生病了,这百年才有一次的百鸟朝王,他也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其三,”他顿了顿,又道, “介良能脱出千叠千叶花,凭他的修为当然办不到,不过彦遥你能放走,倒是我疏忽了。”
“玄天敕界里有死无生,我放他走,当然有我的理由。”
金希澈轻轻一叹,“看来你见兽族和禽族打不成了,又把主意动到了冥界上,想必彦遥身上带的百纳瓶里,已不是先前我收了的鬼怪吧。”
金在中道:“我前几天遇到冥山长老李晟敏,正不知道该怎样送他回冥界,既然这么巧遇上彦遥,索性就让他顺路送上一送。”
“是极是极,”希澈点头,“这招栽脏嫁祸实在极妙。”
“那么孔雀王,你今天既然来了凤梧洲,不为见王,又为何事呢?”
金在中忽然挑起一抹微笑。
“我今日来嘛,”他说,“当然是要杀你。”
“要不是等到百鸟朝凤之日,为你殉葬的人也不会这么多,要不是这样,也配不起您凤凰王的身份了。”
他说了这般惊世骇俗的话,原本以为会如巨石掀浪,惹起涛天大波来,哪知殿中人一个一个竟全无反应,别说声音,连表情都做不了一个。除了眼睛尚能转动,就像是雕出来的木头塑出来的石块一样,不知是何时都被施了定身法。
殿外的朴正洙除了能听见,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一直看着希澈出手制敌,想不到金在中一出现,一切全都反转。看看周围诸人,和他都是一个样子。连远处负责戌卫的侍卫也都给定在了原地。
在这极安静极安静的凤梧洲上,仿佛只有金希澈与金在中的对话声。
这孔雀王,果然好强的手段。
他心底暗暗叫苦,不是为了禽族突起的叛乱,而是担心万一凤凰王被弑,那就真没有人能够救得了金基范了,饮虎刀刀伤的厉害之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金希澈啊金希澈,你最好保佑你有命有造化,要是基范没得救了,金钟云也非得活祭了我不可。
殿内希澈看了在中一眼,说道:“你要杀我,也不必去请玄天敕界,以我一命换你一道天劫,这桩买卖不见得有多划算啊。”
金在中笑吟吟的一抬首,“天劫不是死劫,未见得我就躲不过,倒是你的这一次,可是十足十的死劫了。”
“当年灭你全族的不过是我。”希澈提醒他。
金在中双手一摊,“不生不灭,尽灭才能尽生。何况,他们也活得够久了,不如早日解脱。”
“百鸟之王只有凤凰,你杀了凤凰,难道由你孔雀来做王?”
在中一笑颔首,“有何不可,”他说,“若三界之内凤凰灭绝,新的王,当然可以重新推举,就算轮到孔雀一族,也不是不可能。”
凤凰是长生之鸟,若不是有天劫,三界中绝不会诞有第二只,也就是说,希澈一死,凤凰一族就算灭族了。
暗叹这人心计狠辣,却又有一事忍不住要问,“允浩被你用计困在途中?你就不怕他知道后,不跟你善罢甘休。”
在中听到“允浩”二字,脸色一僵,微微掠过一丝恼意。
“我不过告诉他那人有了危险,他自然急急赶去相救,等他回来之后,一切早已定论,我又有何惧。”
希澈眉心一皱,冷声道,“为了杀我,你竟把他也牵扯进来了?!”
在中微有默然,随即道,“要怪只怪你还念着他,就连允浩……”他顿了顿,涩声道,“心里也不过只有你,和他。”
希澈蓦然张眼,眼色凌厉,“他是救你命的人,允浩是把你放在心上的人,金在中,你怎么做得出!”
“如果代价是杀你的话——”
“你——”
“金希澈!”在中忽然扬手,身前一张玉石长案应声斩翻成两截,案上碗盏洒了一地。
桌后坐着的天鹅族人目也不瞬,纹丝未动。
也是动不得。
“你受过什么苦,从出生就是命定要做王的人,你知道连着数月空腹是什么滋味么?你知道为了修行自残身体是什么滋味么?你知道在泥沼中躲避追杀是什么滋味么?还有,当你心心念念的人只肯陪着你又是什么滋味?你身边既有允浩又有,他……我身边呢,我只是个失去所有族人的孤鸟……”
金在中手在发抖,眼眶渐渐红了,他说道,“我只是一无所有……”
好多好多年以前,他还不是王,他也只是少年时,也曾这样被他拉着手,红着眼,扁着嘴,只为了求一件小小的物件,有时是糖果,有时是一两件锦缎衣衫。
他印象里他是最不肯服软的孩子,从不说求字,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的,抓着他的手越握越紧。
他皱眉,说,你的眼睛有我的大么?瞪什么瞪啊金在中。
他有点羞赧的一笑,仍不肯讲话。
你要什么不用说的吗?他起了捉弄的心,你求我啊,开口求我我就帮你要。
然而他的脾气是最倔强不过的,再怎么心里千求万恳,嘴上也不会说出来。
于是僵持着、僵持着……
直到那个脸颊鼓鼓的少年从远处跑过来,手里高高举着精致的糖果,“在中啊在中——”离得极远就一直在喊,他把脚一跺,“嘁,就知道惦记在中,都没有我这个做哥哥的份儿。”嘴上说着,偷眼看在中,少年的脸上绽出一丝甜蜜又腼腆的笑。
“还是允浩待我最好。”他如是说。
他还记得允浩和他抱怨,哥啊,你怎么总是欺负在中呢,他要你就给他嘛,偏偏还要经过我的手,你这个秘密一点也不好玩。
他捏捏允浩肉肉的脸,笑道,谁让他不肯说呢,等他自己亲口对我说时,我一定好好的待他,这个倔孩子。
这个倔孩子……
这个倔孩子啊……
希澈看着面前的在中,忽然想,他终于肯把心里的话跟自己说了。
可是,却也晚了。
“我只能说,如果当初一切重来,我还是会那样选择,为了他,我不惜毁天灭地,何况灭你一族。”
他淡淡的说,胸口处压上一团重重的阴霾,只是脸上仍一如往昔般高傲华贵。
“多说无益。”金在中后退一步,亮出手中一团七道光霞的孔雀翎。
那是他向天帝求来的玄天敕界,不只具有强大的结界法力,还可以引来灭寂流火,那是所有禽族的克星。
代价,就是一次躲无可躲,避不能避的天劫。
希澈身在敕界之内,周身如缚,然而他还是徐徐站了起来,应战。
“希澈哥——”
他忽然说。
希澈身子一震,与他瞳孔相视,两人相距不过咫尺。
“我答应你,我若今日活下去,定会善待允浩,还会……把你送到他的身边。”今日之战,势必只有一人能活。
金希澈长声笑了。
“很好,”他淡淡的说,“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