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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宫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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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如何?”
婢女低眉垂目,捧来熏过香的衣裳,宫家年轻的少主张开双臂,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尽管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婢女显然知道他在问的是谁。
能够让西南魏地称王称霸的宫家少主亲自垂询的人——
那个几天之前带回来的少女,似乎完全配得上这样的青睐。
“大夫检查过了,季姑娘的伤势恢复情况良好。那样重的伤,能恢复得这样快,季姑娘说很感激少主您。”
宫吾随意地挥挥手,并不在意婢女言语之间的讨好:“能恢复成这样,主要还是因为她的求生意志太强而已。”
他向门外走去的时候,又好像只是随口一提一样说道:
“今天傍晚,我去看看她。”
“是,少主。”
婢女深深地弯下腰,厚重的长发垂落,露出雪白的脖颈。
但是她的少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努力展示的美丽,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就匆匆离去了。
直到少主的身影完全消失,婢女才缓缓地抬起身来。
她没有管房间内另一个婢女发出的轻微嗤笑,只是安静而微微雀跃地走出门去,预备去给那个不幸但是又幸运的少女通报少主即将到来的命令。
那个少女……说少女,其实也很难当着她本人的面这样评价出来。因为她沉睡的时候,面庞确实稚弱,看起来尚未加冠,重伤带来的虚弱让她显得更加年幼。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望向别人的时候,就很难再有人注意到她的年龄了。
“宫少主要来,本该扫榻以待,但我现在身无长物,全赖贵族接济,便不硬撑面子,惹人发笑了。”
听到宫家少主要来的消息,婢女本以为季姑娘会高兴的。
在她长成的十几年里,“少主”就是最高的那一片天,没有一个人能够不为他的垂青感到喜悦。
就连到少主身边服侍的机会,都要经历重重考核与厮杀,赢家就连出身地都会感到荣耀。
何况是季姑娘……在传言里,可能会嫁给少主的季姑娘。
她不应该更加高兴吗?
但是她就是没有。她的神色始终淡淡的,说出来的话虽然客气,听起来却更像是逐客令。
婢女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可一仰起脸看见季姑娘本人,又觉得一点都不奇怪了。
——因为季姑娘,真的就好像天边的一片云啊。
虽然她被捡到的时候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现在吃穿用度请医问药都是宫家出钱,看起来好像比府里的婢女还要惨——毕竟婢女还有月俸呢。
她看起来也并不如何美丽。那稚弱的面庞,充其量只算是秀丽,但是宫家是狐妖的血脉,天生的艳丽逼人,季姑娘的那点清秀,站在少主身边,简直什么都不是。她甚至都不如千挑万选出来的婢女漂亮。
可是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蕴藏着的气质,就像风一样涌出来了。
谁也不会注意到她的面容,更不可能有人拿她与旁人比较,她看起来就是天生高居云端的那种人,只要轻轻的一眼,就能够让婢女这样的小角色灰飞烟灭。
很像少主的父亲,宫家现在的家主。甚至要比家主,看起来更加从容一些。
婢女偷偷听过仆从们聊天,据说一开始,家主和少主是完全没有在意季姑娘的,他们简单地救了一个人,将她放到医馆里,就不打算再管。
季姑娘醒来之后,强撑着病体去拜见了家主。家主一看见她,就认定了奇货可居,此番是季姑娘龙困浅滩,下令要少主多多照料季姑娘。
才有了后来的,季姑娘被挪到宫家的一处偏院里居住,请名医前来诊治。
婢女前来通传完消息之后便离开了。
现在的“季姑娘”,听无非,将房内伺候着的婢女们也挥退出去。
这些人都知道听无非不爱要人伺候,虽然奇怪怎么看起来这样高贵的人,竟不习惯被伺候的生活,但是也无人敢质疑此事。
等屋舍内安静下去,听无非揉了揉脸,将左耳上那枚小小的碧色宝石耳环摘下,笼罩在脸上的术法便撤销掉了。恢复自己真实的样貌,然后打开水镜,开始和另一端的下属安排事务。
即使现在只能通过这种昂贵又不方便的手段与属下联系,她也仍旧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通过下属的反馈,她随时调控着自己回去的进度。
对听无非来说,被刺杀是真的——只不过她事先就因暗潮汹涌而有所预料,并做了一些小小的准备。
受了重伤也是真的——甚至为了取信于宫家,留下诊断的“证据”,听无非还在转移到魏地时亲自再给自己添了几刀。
那个模糊的影像是真的——听无非当然不可能独自一人出门,她安排好的人手拍下了这扭转战局的关键一幕,并在她的嘱咐下特意裁掉了最后的结局。
而她本人被那些既得利益者针对,一起泼脏水,当然更加是真的。
听无非从来不说假话。
她只是习惯性地要让每一步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处理完一些最要紧的公务,将剩下的部分放心交给自己培养多年的下属们,听无非松了一口气,再次戴上那枚碧色宝石耳环,恢复成清秀而不出彩的少女模样。
和婢女心中所想的并不相同,在听无非的眼里,她得到的待遇之所以会有改变,与什么飘渺的气质无关,仅仅是因为她告诉了宫家她的灵根。
——“季姑娘既然是个修士,不知在哪里修行?”
世家望族当然不可能直白地询问“你是几灵根”,这样太不符合他们委婉的需求。
但是灵根是必须要知道的。人人都在喊口号说“灵根平等”,恰恰就说明了灵根不平等的现实。这是一个唯灵根至上的世界。
——“已经金丹期了,不再专注修行……不过曾经在太仪宗乙班。”
太仪宗的分班简单粗暴,一点都没有含蓄的美学,甲班就是单灵根,乙班就是双灵根,以此类推。但是此时说出来,也可以直接告知宫家家主想要的信息。
——“乙班啊,季姑娘真是年少有为啊!我儿宫吾,想必季姑娘还不曾见过,他曾经是太仪宗丙班的学生呢。虽然三灵根不如双灵根,但是我们宫家是狐妖血脉,季姑娘或许还是能和我儿聊一聊的。”
听无非当然是含笑答应了。
虽然她并不是双灵根,宫家即使加上所谓的狐妖血脉,天资也不可能比她更强。但她仍旧点头应允,让宫家的少主当天便来探望了她。
因为宫吾,就是她在季澄明之后的,新的目标。
听无非的伤势恢复得很快,修养了几天而已,她已经从重伤垂死的状态,变成可以下地慢慢行走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大夫说的什么“是剑修啊,那这么强大的身体恢复能力就可以理解了”,而是因为听无非在濒死的那一刻,强行突破了而已。
从金丹到元婴期,作为本世界天道厚爱的女主,她如愿获得了大量的灵气来冲刷和修复身体。
这才是她敢于把自己搞成重伤的原因。
她走出了门,顺着新的心魔的指引,慢慢地走到了宫家的演武场。
空旷的演武场里,漂亮到有些女性化的美人,正披散着火红的长发,对着他面前的几块大石头念念有词。
演武场素净大气,唯一一个站在演武场内的美人,宫家少主宫吾,却精致又柔美,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完全不像是能够征服面前那几块高大的石头的模样,反而会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被沉默的石头气哭。
听无非远远地看着他念念有词,从他零星的词语里,判断出他可能是在练习幻术。
他的努力不是没有成效的——那几块石头,很明显在某几个瞬间,变成了雪肤红唇的宫吾模样。
但是那些瞬间都太短了,如同流星闪逝。就更不用说让石头们做出宫吾的动作来了。
几次三番的失败之后,宫家的少主显然失去了耐性,火红的长发一甩,听无非几乎要以为他下一瞬间就该哭出来的时候,他劈手招出一根长鞭,眨眼之间就让面前的一块石头四分五裂。
“鞭子比幻术有趣多了。”听无非听见他这么嘟囔。
于是她微笑起来,走进门去。
“幻术也可以很有趣的啊。”
狐狸少主转过头来,那双较之普通人类要更长一点的耳朵轻轻地抖了抖,他显而易见地惊讶,但是又将这份惊讶迅速地藏在了平静的面容下。
“是季姑娘啊。季姑娘已经不需要卧床静养了吗?”
听无非一点都没有自己拿“季澄明”的名字来骗人的尴尬。她微笑着点点头,再次提起了宫吾试图回避的话题。
“我曾经修习过一段时间幻术……或许可以向少主讨教讨教?”
“这……”
宫吾的幻术水平他自己知道,百分百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如果不是因为狐狸宫家的独门秘术就是幻术,宫吾绝不会在明知道自己做不到的情况还刻苦练习。
他谨慎地看向季姑娘,有些怀疑她是看见了自己练习幻术失败的场景,故意说这样的话来调侃他的。
——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发现季姑娘在温柔疏冷的外表下,有些恶劣的本质了。
“少主?”
宫吾无意识地挥了挥手中的鞭子,想到季姑娘很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夫人,只好答应下来。
“好的。不过,我的幻术并不高明,季姑娘还请不要戏弄我。”他认真地说,“如果季姑娘想看我的水平的话,我的鞭子还不错。”
“少主误会了,我怎么可能戏弄少主——刚才在门外没有听清,少主可以再演示一次刚才的幻术吗?”
宫吾:……
还说没有戏弄!明明就是看到了他的多次失败和恼羞成怒才故意提出来的吧!
他有些生气,眼尾都染上了一层艳丽的红色,但是不想被季姑娘看见,便不动声色地转过身体,看向仍旧幸存的石头。
“季姑娘想看的话,当然可以。”
他再次念念有词起来。
这一套词显而易见地被他完全背熟了,念起来一点磕巴都没有,手势做得也非常流畅,腰间悬挂着的灵石随时待命,为他的幻术提供充足的灵气……
所有的前置条件都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宫吾心里非常清楚,他一定会失败的。
因为他试过了几千遍,从来没有成功过。
最后一个字念出,柔和的灵力顺着他的手指流淌出来,轻柔地缠上面前的石头。
一切都和前几千次没有任何不同。
除了他身边,这次站着一个季姑娘。
一股同样柔和的、但是更活跃的灵力从一旁窜过来,轻轻地撞上了宫吾的幻术,一起缠绕上了那几块石头。
就在宫吾的面前,始终纹丝不动的石头们,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他熟悉的模样。一排几个“宫吾”站在一起,对他露出克制的笑容。
“你也是宫吾吗?”他们这样说。
宫吾本人的手一抖,灵力的链接断开,那几个宫吾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就瞬间变回了原来的大石头。
就好像刚才是做梦一样。
在震惊得已经无法管理住表情的宫吾身边,听无非无辜地笑着。
“少主的幻术真的很厉害啊。”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