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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童年阴影 ...

  •   天际泛白,背着熹微晨光,一人走向营寨,萧恂浑身湿透,还是那身穿着炽焰军的锈红军服,发冠不知何时扔了,黑发裹着整个身子。幽暗长夜隐藏了他的踪迹,而白昼即将来临,他像一只被抛掷在人间的水妖,拖着满地的水迹逶迤而行,抬起鸦羽眼睫,望向神箭军营寨里那顶最高的帐篷,眼里流过刻骨眷恋。

      他忽然打了退堂鼓,走近营寨旁的小溪,看水面倒映出来的自己的样子,面容浮肿、嘴唇干裂、双眼浑浊,纠结着血丝,他哀哀嘶鸣一声,只觉得头疼欲裂,狠狠把湖面打碎。她是个冷情的人,只喜欢他的脸,甚至生气的时候,只要看一看、摸一摸他的脸,便会眉开眼笑。他怎能这副样子,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泡得发白发皱,掌心的伤疤掉了,一条狰狞的新肉让人作呕。

      他又看到了满手的血,粘腻濡湿,那人死的时候,双眼睁得极圆,瞳孔缩成一点,鲜血一股股从匕首处涌出来,沾染了他的双手和衣袖。

      把人推进小溪,他想起娘亲留给他的匕首还留在那人胸前,他慌乱地追上去,夺回匕首绑在腰间,双臂划水游回来时,一滴泪被溪水冲走,心也像被冲走了。

      湍急的溪水,世人的指指点点、叫骂不休,薄情的父王和软弱的娘亲,一切都在阻挠着他,月亮端坐天上,似在嘲弄他无谓的挣扎,无论如何,他都要掉到地狱里去。溪水冲撞在耳边,像无数人再告诉他,省省吧,两个月的安稳生活是偷来的,你不配,是时候,该还回去了。

      他松了力道,随着溪水浮沉,呛了好几口水,昏昏沉沉间望着天上的星辰,细碎得像娘亲唱着童谣哄他入睡时的眼泪。渐渐闭上眼,溪水冰冷刺骨,却像回到了娘亲温暖的臂弯,他痛恨着、眷恋着,生命的尽头,却最想回到那儿,一切的荣耀和屈辱,烦恼和欢愉都消失了,只剩下娘亲空灵的歌声,渡他前往幽冥彼岸。

      五岁前萧恂的人生割裂成两半,白天在衣香鬓影的繁星阁,夜里则是破烂萧条的贫民窟。娘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中,因此他最早的记忆,是闷热的菱纹紫缎桌布底下,各式各样的裙裾和鞋子间钻来钻去,外头有丝竹笙箫的和音,婉转悠扬的歌声缠绕其中,总是他的娘亲,他的娘亲是幽州最富盛名的歌姬。

      养育一个私生子,意味着她没有时间打扮自己,她的脸上有了皱纹,穿衣打扮也不甚讲究,过江之鲫般的风流公子渐渐都消失了。有姨娘劝她,何苦这样,那人绝不会再回来了,他不可能不知道孩子的存在,只要王妃在一日,他就不可能再与你有半点牵扯。娘亲摇头不答,她总是幽怨地看着镜子,也幽怨地看着他。

      他很乖,旁人这么说的时候,总是带上了惊诧不已的神情,仿佛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实际上,他只是喜欢听美妙的乐器韵律,在饿晕前,可以抱着桌子腿听上一整天罢了。等他长到凳子一般高的时候,他想手脚并用爬上去,碰一碰乐师的抱着的琵琶,粗粝的弦按不动,他用整个手掌抓住,重重一拨,乐曲中横生一个刺耳的杂音。

      娘亲极为生气,罚他在门后站了一天,她夜里照旧喝得醉醺醺,他端来洗脚水,她眼眶红红地抱着他说:“你身上流着高贵的皇室血脉,低贱伶人的奇技淫巧,你再也不许碰!”

      他只能懵懂应是。

      后来北方军阀姚堃败给丞相冯衍,西淮王妃正出身姚氏,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多年来西淮王在王妃面前夹着尾巴做人,这会儿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娘亲似乎很开心,一个月后,他们被一顶小轿接入王府。

      不仅没有她憧憬的十里红妆,反而天还未亮时,避了行人从王府侧门进入,直接来到后院一所萧条的小屋子。屋里没有丫鬟,且处处是未扫尽的灰尘,一看便是平日堆惯了杂物,匆匆打扫出来的。娘亲却很满足,抱着他到窗台上,推了窗子,外头的垂柳繁花、湖面微澜,生长在贫民窟里的他瞪大双眼,只觉得处处美不胜收,怎么看也看不够。

      “看啊,雀奴,这是你的家,咱们往后就在这儿生活了,你的父王很快就会来看我们了,你可一定要乖乖的,你跟父王长得像,他会喜欢你的。”她抱着他,举目眺望,眼里充满希望。

      这个可怜的女人没等到情郎的眷顾,反而失去了她的孩子。他只在这屋子里待了一日,便被抱到王妃跟前,一个语调阴阳怪气的老人抓着拼命挣扎的他,“回娘娘,洒家都检查好了,白白胖胖,没病没灾!”

      王妃周身萦绕着苦药味,“抱过来,我看看,”皱眉道,“果然是像夫君,就是这通透莹润的肤色,轻佻得很,皇室的皮肤都深,端的是一个稳重庄严。”

      “这孩子被陶氏藏了许多年,不见天日,皮肤才无血色。多晒晒,便好了。一身皮子么,娘娘若是不喜,扒下来换一身也是可以得。”

      王妃捏他的脸,他害怕地瑟缩起来。她嗤笑道,没用的东西,没半分皇族气概。

      萧恂从此被养在王妃膝下。他见了他们口中他的父王,他看他的眼神,比看王妃房里的猫儿更冷漠。他也渐渐明白了,父王有很多段情史,只有王妃,可以称之为爱人。总而言之,是一个风流郡王和将门虎女的俗套故事,郡王千里求娶,旁人都道他枉为皇室血脉,去做姚堃的倒插门女婿,可等姚氏败了,众人才懂他对王妃的爱护之心。

      王妃进府前,王府便有两个通房所生的年近十岁的庶子,王妃入府几年没有孩子,姚家的败落让她时时刻刻都在忧愁,王爷为了安她的心,拍了拍脑袋,想起外头还有个年纪合适的私生子。王妃看着两个庶子长得人高马大,天天在眼前晃,一碗碗补药喝下去,连盼头都没了,值得松口同意。

      两年过去,虽然王妃不好伺候,父王对他也不上心,日子还是很舒坦的。旁人总是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小公子,他也很聪明,礼御书数一点即通。等他长到窗台高的时候,他决定去看看自己的亲娘。娘亲把他抱在怀里,又为他唱了一首歌,末了,抚着他的额发,“往后不要再来了,雀奴,成为一名光风霁月的贵公子,忘记出身泥沼的娘亲吧,王妃才是你的亲娘。”

      他总是偷偷流泪,茶饭不思,总管问他怎么了,他说漏了嘴,说想娘亲了。王妃很生气,她养了两年的孩子,竟这般养不熟,她甚至气得干呕。父王随手赏了娘亲一副毒药,毒坏了她最为骄傲的嗓子。

      王妃有了身孕,他有些高兴,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是不是就能回到娘亲身边了?他八岁的时候,王妃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他成了尴尬的存在,无人问津的恂公子,直到十二岁时,王妃的两个孩子顽劣不堪,一次父王捏着眉心从房里出来,他正在院里背书,父王第一次夸他,“恂儿勤奋,可堪大材。”

      他被打发回到娘亲身边,不久父王也来了。

      王妃的女儿伤寒而亡,她日渐癫狂,溺爱唯一的孩子,院里总是闹得鸡飞狗跳,父王想寻个清净,不知怎的,想起了他,便顺道走进破落的庭院中,见到了为他痴情守候十多年的女人。父王抱着他,考他的学问,娘亲嗓子毁了,风情流连的双眼还在,她为父王跳一支惊鸿舞,薄情男子终于如她所愿,为她暂且停留。

      他们就像寻常的一家三口,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王妃很快便发现了,以死相逼,父王终归不愿她伤心,“何苦为卑贱之人伤了身子”,把娘亲和他交由王妃处置。

      王妃一刀一刀,亲自划花了娘亲的脸。西淮王多情又怯懦,嘴上说得好听,风流债数不胜数,令她恨得牙痒,如今一切情敌都有了具象,就是面前这个女人!不想听到她沙哑的嘶鸣,她把石灰倒进她嗓子里,他被绑在一旁看着,娘亲挣扎几番,昏死过去。

      他咬着棉布拼命挣扎,总管一巴掌劈头盖脸,王妃制止了,她擦了满手的血,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瞧着,暴怒的小兽落在敌人手里,除了呜咽还能做什么呢,但她毫不怀疑,只要松了身子,他会立即冲上来掐断她的脖子。她冷笑,“长得倒是越发整齐了,和你娘一样,不过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哪里比得上我的孩儿?”

      萧恂资质上佳,府中夫子总说,假以时日,他或许能成为皇室中兴的肱骨栋梁。这话传到王妃耳边,她看着只会摔东西的小儿子,快气疯了。

      她让人把他的娘亲抬走,并请来一位伶人,“我想把你的眼睛剜下来,但是,别怪我这做母亲的苛待你,你娘最会莺歌燕舞,肯定也想你继承她的衣钵,往后不必再学诗书权术,学些弹琴吹笙的技艺吧,每日夜里我会检测你的学业,跪在这儿为我弹奏一曲,我满意了,方能离开。”

      她的确满意了,她捏着萧恂娘亲的一条贱命,他不可能违拗,于是文人雅士中初享盛名的王府公子,变成了最低贱的伶人,不仅如此,她还要在王府的酒宴上把他唤出来歌舞助兴,也算是他唯一的价值了。

      幽州贵族多有见不得人的怪癖,萧恂流着皇族的血,弹一首娇柔的胡琴,眉目牵绕着情丝,都让他们心旌动摇,他为他们敬酒,有人偷偷摸个小手,碰一碰他的脸,哄堂大笑,他们认为这是酒后雅兴。他每次酒宴之后,要把裸露在外的皮肤搓掉一层皮,他觉得无比恶心。

      可是他逃不出去,高朋满座中,有他从前的同学、朋友,也有抱过他的父王的部下,他们总是笑着,或兴奋、或猎奇、或惋惜,没有人会出手掺和西淮王的家事。

      他挣扎太久了,好不容易,因为幽州城破,他从地狱里爬了出来。他战战兢兢守着自己的秘密,只求在她身旁,待得更久一些。幽州政权几经轮转,冯郡主的雷厉风行之下,旧日贵族门阀和西淮王的部下一一被击破,他甚至以为,当初亲眼见过他被人亵玩取乐的人都已经死了,旁的流言他决口不认。因而在那个父王的旧部,名叫江矛的将军追上他时,他害怕了。

      “公子,是不是郡主强迫你来的!公子这是才出狼坑,又入虎口啊!”

      “公子的命怎么这样苦啊,当初我在街头混日子,有了两个铜板就爱去听你娘唱歌。后来你被王妃那样欺负,我也曾多次向王爷劝诫。”

      “公子,属下这回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你救出去!你便跟属下走吧!”

      萧恂害怕了,过去的一切化作面目狰狞的恶鬼,缠绕在他身后。他怕一切揭开,矜贵的小姐会皱着鼻子嫌弃他的肮脏。

      “不行!我得找郡主理论去,公子再怎么说也是皇室血脉,怎容得她这般欺侮!”

      世界安静了,萧恂一刀捅进厉鬼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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