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一只麋鹿

4、表决

　　那天的场面实在是有些混乱，有很多事情南柯时至今日也无法理解。

　　“嘿，等等，K，你冷静点！”南柯手已经扣上行李箱，被斯坦奇按住。今天之前，任谁没想到会有他反过来来劝这位冷静的一幕。
　　南柯脸色很不好，斯坦奇反手把门关上：“你别急啊，那些臭小子说不定只是暂时被那丫头天马行空的提案说动了，她在Dreaming的经验怎么能比得上你？下一届那个位置还得是请你回去！”
　　南柯怒极反笑，克制地闭了闭眼：“你真觉得我是贪图那一个主席的标签？”
　　“那你是在气什么？”
　　南柯拉开窗帘，看着窗外来来往往忙碌的同僚们，那些面孔原本自他懂事起就刻印在心中，此刻却变成陌生丛林中的影子。
　　他无法接受的不是头衔变动，是沉默和闪躲所代表的背叛。他们并不信任他，所以在毫不知情的时刻达成了共识，人们决定要翻新这座花园，却从未寻求他的意见。
　　安知意，这个口中唤着他“哥哥”的女孩，从他手中偷走了花园的钥匙。

　　【Dreaming第982届选举大会正式开始。】
　　原本一切如常，秘书机器人一板一眼的声音也分毫不差。但最后议程唱票的时候，南柯失态地碰倒了茶杯。
　　【……会议应到132人，实到129人，符合执行标准……关于换届确认投票，共收到有效票数128票，赞成票63，反对票65，一人弃票……南柯不再连任Dreaming主席一职。开启新任主席选举程序。】
　　南柯没有连任。
　　会场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南柯缓缓从座位上起身，看他的同僚们神色各异。
　　Dreaming是为梦境研究而生的组织，不会有人为了贪恋名利而来，选最适合的人做主席，支持最适合最得大家信任的的人连任主席，这些都已经是多年来心照不宣的传统。每次换届选举都会有提前沟通，不出意外不会有太大偏差。
　　南柯从未收到过任何变动的风声。
　　这种突如其来的下台，多年来真是见所未见。南柯紧了紧后槽牙，去看坐在下首的三个副主席，他的三个得力助手——斯坦奇投了【支持】，此刻微微张着嘴，看起来和他同样惊讶；卡利诺不声不响投了【反对】，与他对视波澜不惊，甚至眼中有一丝笑意；安知意难得穿着制服出席，化了完美无瑕的妆容，微垂眼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是那唯一的一张弃票。
　　南柯深吸一口气，按规矩把胸前金色的胸针摘下来。他摩挲了一下这枚佩戴了十年的胸针，身份的象征，声音冷冷：“那么，请诸位告诉我，你们打算选举谁做下一任主席？”
　　秘书机器人不会感知会场情绪中的冷空气，滚动流程电子音大声播报：
　　【主席候选人——安知意】
　　安知意顶着南柯复杂的目光站起身，依然没有和他对视，只不过在工作场合声音沉稳许多，不再是小女孩家的娇俏：“是我。”
　　南柯盯着她看了很久，用尽全力保持克制清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了会议全程，为新任的结果鼓掌，不知道是以什么表情亲自为安知意佩戴上主席的胸针。
　　会议散场，他夺门而出之前，安知意在背后喊他：“哥哥！”
　　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有胆量这样称呼他，却没有丝毫喜悦气氛。
　　“为什么？”
　　“……如你所见。”
　　“你叫我一声哥哥，却不愿意告诉我，今天这一出是为什么。”南柯失望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以后又脚步一顿：“我会尽快递交申请，请安主席同意我转部去执行外派任务。”
　　说完快步离开，一路走一路拆自己身上的领带和一丝不苟的袖扣，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小跑起来，路上不少人偷偷瞟他，却无人敢与他对视。

　　主席任命即刻生效，说话间，南柯提交的休假申请已经得到回复。在“通过”的主席印章后，附着新任主席的批语，只有四个字：“一路顺风。”
　　南柯在Dreaming这座“花园”长大，除了早年跟随前主席游学，从未独自离家远走。有时候他会想，将自己的青春奉献给这份事业，二三十年后就能喘口气去散散心了。没想到“散心”的时刻来得这么早。
　　他静静地靠在航空港的栏杆上遥望远处迷蒙的云雾，等待Dreaming的极地往返专属飞船“墨菲斯号”。
　　此番他走得安静低调，交好的长辈和朋友都只发了短讯留言，没有心思跟任何人拜别。
　　伴随着一阵气旋和摩擦声，墨菲斯号从远处飞回降落，停靠在航空港，伸出悬梯点亮了几盏暖色引路灯——有人从外面回来了。
　　两个年轻人行色匆匆，轻装简行，就从悬梯上跳下来，正是前不久外派执行任务的安陆和安柒姐弟俩。他们抬眼看见南柯，吃了一惊。
　　“主席大人！”安陆和安柒惊讶地叫出声，他们遇到一些状况急匆匆回来，原本就挂心总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刚落地就看到南主席带着行李独自等在这里，俨然要出远门。
　　姐弟俩上前问候行礼：“主席，总部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您怎么深夜独自出发？”
　　南柯回过神来，扫去肩上的寒霜：“我只是去办些私事。”
　　“在刚结束的选举大会上，我已经卸任了，你们既然回来，就去安主席那里报道吧。”南柯说完，微微点头回了个礼，提起行李就要走。
　　安柒已经彻底愣住了，安陆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她拦住南柯：“不对，这不对劲！”
　　“投票结果就是这样，乍一听是有些惊讶，我能理解。”南柯面上波澜不惊，今早那个失态的模样已经好好藏起来。只是对面这个女孩比他早晨还要失态，微微摇头，面上带着一丝惊惶。
　　“安主席当选，你们应该很高兴才对……这是什么表情？”
　　“我们外出执行任务一个月，没有收到任何总部指示，并且在昨晚发现通讯断开了，才提前赶回来。”
　　南柯沉默了一会，突然笑起来：“说不定，安小姐就是要给自家人准备一份惊喜呢……”
　　墨菲斯号的指示灯开始闪烁，南柯挥了挥手，提起行李奔上悬梯，似乎突然厌烦了这里的空气，一刻也不想再多待。
　　姐弟俩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匆匆往办公区去。而南柯已经登机，靠在窗边随手翻了翻那些临别赠言。
　　“就当是去散心，别太执着。”
　　“在我心里你还是最合适的主席！等你回来！”
　　“噢我亲爱的K，这个结果对我的打击也很大，你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
　　……
　　真真假假，还有些从始至终沉默着的，没有他想要的信息。南柯暂时没有回复的欲望，百无聊赖地往下翻翻，发现森至今没有回复。他犹豫了一会，其他人都可以暂且不管，出远门不跟这位真正的长辈报备，似乎不太妥当。
　　或许是泡在实验室，忙于陨石的新进展……正说着，森的信息就来了，南柯眼前一闪，对面撤回了什么，随即直接拨了通讯过来。
　　“森？我这边马上要起飞了，现在……”
　　“什么？那你现在，立刻掉头回来！”森的声音不复平日冷静，微哑嗓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和焦躁。
　　“森，这是大家投票选出来的结果……我只是想出去散心，顺便去……”
　　“我不相信……你……别……”对面的声音忽然断断续续，南柯皱起眉头，难不成总部的信号站真的需要维修了？不对，他想起刚才安家姐弟的话，背后一凉。
　　【墨菲斯号提醒您，我们将于地球标准计时两分二十秒后停止登机，准备出发，请检查随身物品。】
　　通讯器对面传来一些无法分辨的杂音，随后被挂断。南柯有些不好的预感，尝试重拨，一直无人接听，他不自觉用手指敲打窗沿。
　　【登机舱门将于一分钟后关闭。】
　　忽然，他余光捕捉到窗外移动的人影，一个高挑瘦削的女人不顾起飞清场的警示，朝着墨菲斯号狂奔而来，她甚至违规翻出了常规通道，护着怀里的东西，口中隐约呼唤着什么。
　　南柯一眼认出，那人就是森。
　　【三十秒倒计时。】
　　“森！”南柯快步走到舱门前，森跑到近前，气喘吁吁，顾不得鞋子落了一只，发丝散乱。身后有一队追赶的人影，她听见了，却不回头，只把自己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塞进南柯胸前的口袋：“南柯，带它走，它不能再留在这了。”

　　“所以说，你逃跑上了那个飞机，然后失事掉下来了？”浮生问。他似乎是仗着南柯跟他聊天不用动嘴，抓着他们起床吃早餐的时间都要聊天。
　　南柯答：“不是。本来我已经要离开北极圈了，墨菲斯号被紧急遥控临时返航，那时候我的权限已经作废，不能操控。我冲动之下就破开舱门跳下来了——幸好还记得临时做点迫降措施。”他微微一笑，“还有，浮生阁下，你的用词意外地有些‘复古’，我上一次听到‘飞机’这个词，已经是历史记载了。”
　　浮生没动静了。
　　南柯也就不再说，他还不敢得寸进尺，这一夜交谈他已经发现，浮生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他却不能主动感受到浮生，这一种特殊的沟通渠道，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浮生手中。

　　“十木，收拾收拾，我们今天就出发。”李昭昭说道。
　　南柯看了看她身后整装待发的几位同伴，放下了手中的早饭：“大家都去？”
　　“当然了，多两个人好照应嘛。再说了，我们有一年多没有出去弄些新的装备补给回来了，走诺挪威最好，那块他们仨比较熟悉。”
　　安迪勾住南柯的肩膀：“诺尔兰那帮做生意的，能扒下你一层皮呢！十木，你还没去过那吧？卡尔是我们当中最会讲价的，让我们带你去走一走。”
　　卡尔闻言翻了个白眼，算是默认。
　　浮生又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哟，挪威那地界，还没被淹完呢？”
　　“说得好像很熟悉，你去过？”
　　“反正……那时候，卑尔根已经看不见了。”
　　如今的状况可不是这样，版图变化甚至有增无减，卑尔根车水马龙。南柯仔细回顾久远的历史记载，颇为震撼——这位经历的年岁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太多了。
　　“浮生阁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磁混乱，卑尔根被淹没，已经是新纪元前夕，也就是距今数万年的历史了，我也只在珍藏的记载中读到过片段。”
　　一阵沉默后，是浮生意味不明的感慨：“啊，那确实是太久了，大约没什么人记得了。”
　　“出发吧。墨菲斯不会保佑人类，但看在你的份上，我为你们这次的旅途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