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一只麋鹿

2、人间事

　　当天晚上大家吃上了一顿全鱼宴。
　　这在当下可算是一顿大餐，极地浮冰之下的鱼肉质肥美，连鳞片都晶莹剔透，阿曼达拔了几片淡蓝色的尾鳞，贴进冰砖里做装饰。
　　安迪取了条大鱼，直接剖干净架起来烤，等烤到外焦里嫩，便把少刺的肉一条条撕下来放到阿曼达碗里，自己手抓着鱼尾巴啃剩下的。
　　卡尔瞧见了，纠结得皱眉：“噢天哪，我说安迪，你什么时候能用点不那么野蛮的做法？这样会把小姑娘带坏的。”安迪吹着口哨假装没听见，阿曼达吃得鼻头红红，脸也红红，对着卡尔乖巧一笑，他再有什么长篇大论也发不出来了。

　　李昭昭翻箱倒柜找到一些辣椒存货，给大病初愈的南柯专门做了一份水煮鱼。饶是知道小队装备齐全，南柯也看呆了一瞬——他获救之前在冰原挣扎求生，为了维持生计，说是茹毛饮血都不为过，身上裹着的皮子都是从动物身上剥下来勉强使用的，完全没见到人类的补给站，更别谈此刻像队长这样掏出调味料做精细烹饪。
　　李昭昭一边被辣得不停哈气，一边笑盈盈朝着南柯得意一笑：“湘西的辣子，绝对正宗，这可是我从我姑妈她老人家那顺来的好东西，快尝尝。”
　　“谢谢。”
　　辛辣香气刺激味蕾，这样的好东西难得。南柯连吃了好几块，他倒是许久没有吃这么痛快的一餐了，只不过……他瞄了眼面带敬畏的卡尔和辣到面色发红的李昭昭，象征性地哈了两口气以示对辣椒的尊敬。
　　“安迪！你看到了吗？”阿曼达抓着半个鱼头挡住嘴，凑在安迪身边，眼睛瞪得溜圆。
　　安迪显然也被这一幕震撼了：“竟然能吃队长的辣椒武器面不改色！也许你是对的，小艾米，这个男人确实有些可怕……”
　　阿曼达舔舔手指上的鱼油：“十木说自己摔了一跤，摔坏脑子记不清事情了。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以前是个冷酷的北冰洋海盗，天赋异禀的那种？”
　　“呃，小艾米，我不太想破坏你的想象力，不过最近一次关于‘海盗’这个古老职业的记载，已经是三千多年前了……”

　　眼见日头越来越高，黑夜渐渐短了，昭示着寒夜不再，极昼将至。
　　“昭昭姐，我大概要走了。”南柯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正和李昭昭外出打猎，拖着一只体型硕大的毛兔往回走。这些天南柯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小队给的辅助地图，他已经基本规划好离开的线路，只要不出意外，耗费一些时日总能到达。
　　李昭昭愣了一下：“我知道，你有别的事情要去做。虽然失去一个新朋友，确实可惜，不过，华夏古话说得好，你有你自己的机缘。”
　　“你很豁达，甚至从没问过我的来历，就不怕我怕图谋不轨吗？”
　　“十木，我能看出来你习惯非常谨慎。不过我们这支小队之所以能聚在一起，就是因为能够不问身份来历，只辨人心。”李昭昭反问；“况且，你不也没问过我们的事吗？”
　　南柯哑然，小队驻守极地的意图，他确实并不很明白。
　　从装备来看，都是他们自备的私人存货，补给也全靠自己获取，想来并没有得到北联盟官方的支持。再者，他们做的事情说来也奇怪，说是探险，一行人已经住在这里三年，却很少去往冰原深处，否则要不是安迪走错路往中心区域去了，更不会知道里边还有别人，南柯早在那边冻成冰雕了。
　　要不是屋子里堆着记录不明数据的厚厚草稿，这真的很像一个纯粹体验生活的北极小队。

　　李昭昭一直怕南柯不熟路走在前头，离营地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南柯环顾左右：“昭昭姐，我们早上走的不是这边吧？”
　　李昭昭头也没回：“回程走另外一条路，更快些。”
　　南柯直觉有些不对劲，紧跟着又走了一段，那种诡异的直觉在心头挥之不去。他想起来早上到现在，一直是李昭昭在积极带路，出发的时候一路顺畅，回程的时候这位队长却一直在确认定位，领他到了现在这条路。
　　“好了……在这休息一下吧，我现在可以解答你的疑问，又或许，你身上也有我想要的答案。”李昭昭停在一处避风的冰壁边，风声小了，她说话的声音愈发清晰，意有所指。
　　南柯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小刀，视线往下一扫，发现通讯器的信号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怎么，这一次又输了吗？南柯有些失望，更多的是对自己察觉不敏的失望。

　　李昭昭面上惯有的善解人意的笑意淡了：“我是刻意选在这里的，这是我三年来找到的离驻扎点最近的信号死角。不过我并不想害你，只是为了等一个机会。接下来的事情，我只说一遍，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南柯沉默了一会，握紧刀柄的力道松了几分，点了点头。人心博弈，输赢自负，更何况他们救他一命，到了生出变故的时刻，他只能是个赌徒。
　　不过他很快发现，李昭昭比他更紧张，她深呼吸了两次才把自己的话说出口。
　　“十木，你知道’梦境研究’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哪怕方圆几公里并无人烟。
　　南柯装作不解：“当然。梦境研究，全世界都在做，这有什么稀奇的？”
　　“地球复兴以来，人类对失落的梦境求而不得，因而不厌其烦地研究，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现在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并不是大众所一直在做的普通梦境研究。换句话说，是鲜为人知的一部分。”
　　李昭昭目光灼灼，而南柯知道，今天这一番话透露的，也许正是他所困惑的信息。
　　“自新纪元人类重新安定家园一万多年来，我们从未停止过对梦境的追寻，但至今一无所获。我的家族世代驻守北联盟的核心研究区，我前半生的努力，也是为了延续这份事业。”
　　南柯心中叹息一声，我也是。
　　“……不过就在三年前，我接到了一份紧急消息——梦境早已回归地球，但有人隐藏了成果，拦截了信息，大众被蒙蔽至今。”
　　南柯想起病中的幻影，原来那竟是真的梦吗……
　　“十木，你在想什么，不相信我说的吗？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荒谬……”
　　“不，我相信你。只是有些疑问，是什么人在做这样的事情？又是怎么透露出的消息？”
　　“情急之下得到的信息太少了，我们也难以分辨。”
　　“传消息的人呢？”
　　“……自那之后再没联系上。”
　　“那你怎么确定消息是否属实？”
　　李昭昭僵硬的脖子微微低下了一下：“那是我父亲使用的个人加密通讯。在当时的安全级别很高，绝不可能被伪造和窃听。”
　　“抱歉。”南柯无声一叹，“稍等，你刚才说’在当时很安全’，也就是说……”
　　“这就是另一个重要的事情——那次通讯很短，断得也很突然，后来我试探发送的信息都没有得到回复。父亲最后的通讯暗示我，要我慎之又慎，避开所有的窥视，来做最真实的数据记录和研究。所以我才驻守在这里。”
　　南柯知道前言明了，快要进入正题了。

　　“但我等不了那么多年，以一己之力杯水车薪，要探寻幕后势力又恐如蚍蜉撼树。我说了，我一向相信机缘，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你来的那天，我知道，你就是我在等的机会。”李昭昭看似面色冷静，其实眼眶已红了。
　　南柯不明所以，并不敢掉以轻心：“你看到安迪把我带回来，就知道我是你要等的那个？”
　　“不，是你出现在北极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她走近一步，“你可能不清楚，安迪是个顶尖的猎人，从不走错路。”
　　“你觉得能从我这得到什么？”南柯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果她也是奔着“那个东西”来的，今日场面可就难以控制了。
　　出乎意料地，李昭昭的态度坚定，眼神却也迷茫：“我不知道。我并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秘密。只知道你就是那个‘变数’。”
　　风势渐大，时间不早了，她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科技已全面复苏，数据能预测所有人的行动，世界仿佛尽在人类掌控之中，唯有梦境依然是未知之地。要破局，就要找到新的未知。’这是父亲的原话，我今天也原原本本地转述。”
　　南柯默念着这两句话沉吟了一会：“你就这么信任我？”
　　“我说了，是别无选择。离开这里之后，我没有对通话保密的信心。”

　　他们对视一眼，已经明白这是两个色厉内荏的赌徒。赌一份萍水相逢的信任。
　　李昭昭问：“你没有什么再要对我说的了吗？”回应他的是南柯冷肃着脸的沉默。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令人忐忑不安，待听到南柯说：“时间不早了……”李昭昭心里一寸寸冷下去，那头话锋一转，“时间不早了，我就长话短说。昭昭姐，这两句话，我也只说一遍。我是和你一样的人。关于那些疑问，我也会继续寻找答案。”
　　李昭昭忽地抬头，南柯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在他时常淡然的面上透出无限柔软的神采。
　　“别担心，你总不会是孤军奋战。梦境之所以困扰拥有科技的人类，就是因为难以被测算。数据也许能计算人的笑容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它做不到的事情也多了去了。”他把脚边那只染了冰霜的猎物提起来，“比如，数据不能告诉别人，此刻我们为何能彼此信任。”
　　电光火石间，李昭昭懂得了他的意思，不禁长出一口气，郑重点头：“路途很辛苦，我们快走吧。”
　　南柯点点头，心里盘算着，兹事体大，计划需要从长计议了。
　　一路风雪寒霜，又心事重重，让他忽略了肋下一道特殊新伤正在发热隐痛。

作者有话说

　　一个慢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