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萦往世（给自己的礼物）》流萤非飞

3、第一章 闲庭变（三）

　　暮雪环顾置身的院落，不知是重楼几层。脚下青砖铺地，两步外小小石桥跨过一脉流水，连着向上的台阶，使前方一排雕梁画栋的楼宇更显迫人，院内几口白瓷大缸内浮着青莲，分置六角，两旁游廊悬空而立，连接前后院，流水蜿蜒经过石桥，至右边游廊处豁然开阔，竟是汇入烟波浩渺的大湖。
　　此时右边游廊之中，正有一人凭栏而望，暗青色流云纹绣金蟒织锦长衫，头戴紫金冠，临风而立，自有一股雍容俊逸之态。那拎香烛纸钱的管家垂手站在一边，似是听见主人吩咐了，朝院内一颔首，便有一名轿夫躬身道：“司徒姑娘，这边请。”
　　暮雪也不搭话，顺着石桥边青砖便道，缓缓行至游廊之上。时近中午，阳光穿云而来，一湖碧水清波潋滟，极远处绿树花影中城楼巍峨，竟似已到了云湖北岸。
　　暮雪自幼在云州长大，对云湖自认十分了解，但云湖北岸早被辟为皇家私园，守卫森严，即便是生在权倾朝野的司徒家，她也从未涉足此地。从这里望去，本就秀丽婉约的云湖更显妍态，仿如一绝色女子舞裙翩翩，灵动逼人。
　　蟒袍男子只默默看着云湖风景，良久才悠悠叹了口气，指着流光婉转的湖面道：“这么美的水，如果有一天死了，想必你也不忍心的，对不对？”
　　暮雪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内，紧紧握着墨色发簪，原是准备一有异动，便是拼命也要守护自己清白。没想到男子一开口，竟是这样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她微微一怔，缓缓道：“云湖引苍江之水而来，经卫渠灌溉云州沃野，往复循环生生不息，暮雪愚昧，不解何来‘死’之一说。”
　　男子不屑地一哂，“想来你是做惯了凡俗之人，也如这世间众多愚蠢蝼蚁，不值得我为你多费唇舌。”
　　他猛然转身，右手从袍袖内伸出，喝道：“拿出来！”
　　暮雪一惊之下不由后退一步，右手紧攥发簪，却在看清男子面容之后更是心惊。男子眉目骄傲，剑眉斜飞，顾盼间隐隐有睥睨天下之势，竟然是当朝皇帝的爱子，翃王严予澈。
　　心念千转，瞬间已沉静下来，淡淡道：“司徒府虽有几件鄙陋之物，想来还入不得翃王爷法眼，如若真有殿下可意之物，暮雪必定双手奉上。”
　　翃王目光闪动，清逸俊秀的脸上慢慢浮起诧异之色，“本王一向行踪无定，甚少与外人打交道，不想你竟认得。”复又噙了一抹淡然微笑，“答应得这么快，如果本王要的是你的性命呢？”
　　暮雪依旧保持三步之距，不卑不亢，“年前母亲过世，王爷曾亲来祭奠，暮雪感念王爷恩德，不敢有忘。”她微微侧头，任青丝遮掩住半边面容，语气清冷如碎冰相击，“王爷既得家父允许，将暮雪秘密带至此处，生死之间，已无我选择余地。”
　　翃王不由大笑：“久闻司徒将军的幼女冰雪聪明，原来不假；久闻司徒将军对幼女并不看重，原来也是真的。”他的眼角忽然闪现一丝说不出的阴狠，“世间所谓骨肉亲情，不过如此。”
　　暮雪微扬着头，极力不让眼泪落下，世人都道生于豪门，不知是修了几世福分，谁又知道庭院深深，里面暗藏了多少鸡鸣狗盗的龌龊事情。
　　幸好翃王又转身看向云湖，再出声，语调平静无波：“本王并不想为难你，只要你将聚魂镜交出，本王自会放你安全离开。”
　　暮雪讶然：“聚魂镜？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啊？”
　　“本王探访多年，才感知聚魂镜应该在将军府。年前令堂去世，本王亲自上门，更确定此物和你母亲有莫大关系，只可惜你父亲似乎对你有所忌惮，只敢偷偷在你母亲遗物中翻找，却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把你交给本王。”他的手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缓缓敲击着游廊的栏杆，声音并不响，暮雪却觉得每一击都敲在心尖上，一阵接一阵气血翻涌。
　　翃王的声音冷冷的，遥若天际，“如果不是聚魂镜护体，平凡人根本经受不住本王的扣魂手，不想再受更痛苦的折磨，就乖乖交出来吧。”
　　心尖的振动越来越剧烈，仿佛心就要冲破身体跳出来，暮雪的神智渐渐昏沉，背抵着游廊的朱漆柱子，只想往下沉堕，至少也用缓兵之计先逃离这剜心般的痛苦。可是一瞬间，心思千回百转，丧母之痛和至亲的背叛一起涌上来，愤恨与绝望掩过求生的本能，她咬紧牙关，挣扎着留住头脑里一点清明，猛然将发簪在左手腕上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珠沿着雪白的手腕滚落，染血的发簪隐隐散发出七彩光芒，平静的湖面上好像忽然卷来清凉的狂风，暗沉如铅的墨云瞬间遮蔽了阳光，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发丝和裙裾狂乱地舞着，刺痛暂时盖过了心中的不适，暮雪盯着翃王，清冷的语声在狂风中字字清晰：“别说我不清楚什么是聚魂镜，就算我知道，我也绝不会告诉你。”
　　不料翃王并未暴怒，他只是紧紧盯着暮雪手中还滴着血的发簪，难以置信的狂喜毫不掩饰，“女娲石！竟然是女娲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你身上居然还有女娲石！”他的手缓缓伸向那七彩光芒，在骤然变暗的天色中，翃王的双手逐渐变成透明的淡青色。
　　暮雪背后是巨大的朱漆柱子，避无可避。这诡异的场景，似乎诱发了记忆深处某些隐约的恐惧和绝望，连抵御都开始力不从心。
　　一股和煦温暖的力量，骤然拉着她上升，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避开了翃王的双手，暮雪觉得自己跌进一个怀抱，熟悉而陌生的，魂牵梦萦几千年的怀抱。她只来得及看见一双眼睛，灿如寒星深不可测，带着关切的宠溺的暖意，让人莫名安心。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