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萦往世（给自己的礼物）》流萤非飞

2、第一章 闲庭变（二）

　　云州城倚云湖而建，以云湖为名，城东门正对湖中一道蜿蜒长堤。正是春末夏初，碧蓝的湖面荷叶亭亭浮萍点点，湖边杨柳依依莺啼婉转，更兼远处几抹青黛小山，在晨雾中飘渺悠远。如此情致，虽然是梅季闷热，却也挡不住众多文人雅士早起游湖。是故东门外沿湖边一溜的早点摊子，面条烧饼蒸馒头，热气腾腾吆喝不绝，一派俗世的繁华景象。
　　焰辰放下筷子，看着身边墨染小心翼翼地将面汤里的葱花一点点挑出来，那专心致志的样子连练功时都不曾有过。焰辰的唇角溢出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微笑来，不管转世多少次 ，这家伙的习惯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可是不管转世多少次，他的记忆与能力始终未能恢复，希望这一世能有所改变吧。毕竟，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墨染长大。焰辰抚摸着墨染的头若有所思，十岁的孩子狼吞虎咽，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男子脸上凝重的表情。
　　一顶青布小轿从东门匆匆而来，两名轿夫衣帽齐整，轿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手里拎着装满香烛纸钱的篮子，显见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内眷要去云湖对面的法华寺进香。法华寺香火鼎盛，青布小轿也并不招摇，来往的行人并未对这三人一轿多加注意。
　　只有焰辰，猛然被惊醒一样抬起头来。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三名寻常打扮的仆人并不是常人，可是他注目的，并不在此。
　　远山淡淡的晨雾，仿佛被什么力量召唤一样，笼罩在青布小轿上方，在闷热的天气里，竟然有风从那片薄雾里激射出来，虽然微弱，却分明带着那样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那么久远的，风的气息。
　　眼见那轿子渐行渐远，焰辰也不急着追赶，等身边的孩子连汤带面将满满一大碗吃完，才唤过店家结账，慢慢拿起长凳上的包袱起身。
　　墨染本来还对着桌上空了的面碗恋恋不舍，眼看焰辰起身往城外走去，不由大喊：“师傅，你走错了啊，我们不是要进城吗？”
　　焰辰拉起小孩子的手，淡淡道：“没错啊，湖边风景这么好，我们先游游湖再进城也不晚。”
　　墨染却兀自对着城门里露出的一角街市，向往不已，奈何人小力弱，只好跟着师傅的脚步走，那头却是扭也扭不过来，直到看不见了街角琳琅的货品，才转身嘟着嘴咕哝：“明明说好一早就进城，明明说了进城给我买糖面小人，赶了十几天的路，我才不要游湖呢，一个水塘子有什么好看的……”
　　男孩子念叨着，便被拉得有些跌跌撞撞起来，这才发现师傅的速度好像比悠然游湖的众人要快。他小跑步跟在师傅身边，有些好奇地仰头看师傅的侧脸，一向淡然清朗的眼睛并未在潋滟的湖光山色中停留。那目光坚定地循着某个方向，里面盛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好奇怪，师傅虽然总谦谦有礼温润如玉的样子，偶尔露出本性的疏离淡漠，可是这么复杂的情绪好像从没见过呢，墨染在心里微微诧异，然后人小鬼大地在心中构思了无数可能，嘴角不小心弯出奸笑的弧度。
　　也许，这次“游湖”，说不定会很好玩哦，小男孩打定主意，便安静地期待起来。
　　焰辰倒是并没注意到身边小鬼头的那么多心思，他只顾循着那片常人看不见的异样薄雾，却不知道心底究竟是怀着隐秘的希冀，还是患得患失的忧心，甚至是害怕。他就在这样矛盾的思虑中保持着这样不快不慢的中庸速度，跟着那微弱的气息走入一片丛林。
　　那是云湖边众多小溪中的一条，在高高的水杉下面有成片的芦苇和鸢尾花，里面隐隐绕着似暮色一样的微蓝雾气，小溪从这一片湿地中蜿蜒而出，源头藏在水边茂盛的植物里，淙淙的水声飘渺无定，让人难以辨别确切的方向。
　　远远看见三人一轿消失在一丛鸢尾花后面，墨染忽然指着那一片丛林叫道：“师傅，这里有迷障哎！”
　　焰辰低头看见男孩子亮晶晶的眼神，不由微微一笑，“小染最近进步很大，看得出来这是设的什么障吗？”
　　墨染挠挠脑袋，摇摇头。
　　“这是锁云障，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据说只有上古之‘神’才能使用。”
　　墨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眼又兴奋起来，“那师傅，是不是说，这迷障里住着神仙啊？”
　　焰辰点点头，却一点也没有墨染欣喜好奇的样子，“锁云”是上古时期，帝俊亲创的迷障，照理只有六天神才会使用，这南州城外的诡异迷阵，虽然是锁云，但是力量微弱到连墨染都能看出来，布阵者的身份，很值得怀疑。
　　当下也不多想，只低首对墨染道：“锁云失传已久，布阵既简，解障也很容易，你看好了。”
　　一瞬间，焰辰的神情似有些改变，原本清朗如月的面容，浮起淡淡的橘色流光，仿佛细碎的阳光从粼粼的湖面反射而来，青布长袍无风自动，似有浅浅的火焰升腾而起，渐渐在平伸而出的左手掌心凝集，他反手将已成形的火珠凌空一抹，微蓝雾气顿时消隐，显出脚边一条卵石小径来。
　　焰辰拉着墨染走上那条小径，眼前景色迅速变幻，高挺笔直的水杉守护两边，几丈外却是杨柳扶疏，露出其中一角飞檐。行得近了，看出是一座重楼叠叠的别院，朱红的大门正缓缓关闭。
　　焰辰低头，墨染正抬头看他，一手按上笑嘻嘻的嘴做出噤声的样子，眼神雀跃不已。焰辰不由好笑，默念隐身诀，拉着墨染跃上高高的院墙。
　　青布小轿在第三进的内院停了下来，管家模样的人已不见踪影，一名轿夫掀起帘子，半晌，一幅白色细褶裙摆如水一样从轿内缓缓流出，女子娇小的背影躬身而出在内院站定，意态沉着，身姿袅娜，散落的长发垂在如雪白衣上，明明闷热无风的天气，竟有淡淡的云雾萦绕在她身边，轻轻翻腾，暗潮汹涌，带起白色衣袂漆黑长发，飘然出尘。
　　女子侧身环顾，回首时正好朝向焰辰藏身的方向。
　　他看见她轻蹙的眉，她烟笼秋水的眼，连面颊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即使隔着几千几万年，他也能清晰地记起她一颦一笑的模样，宛如她仍日日从雪白的槐花间探出头来，安静凝视着他。
　　仿佛有一只手攸然抓住他的心，揉折千遍。他想喊，却好像瞬间失语，只听见一个声音千回百复，在心底悠悠地唤着。
　　“微羽，微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