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繁星（陆花）》修窗

13、四条眉毛

　　谁也不知道潭水到底有多深。

　　谁也不知道游了多久。

　　令陆小凤惊诧的并不是这水的深度，而是他身体的变化，他的鼻子无法呼吸，却没觉得有任何不适，胸腔也毫无憋闷之感。他似乎不再需要鼻子，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在很顺畅的呼吸，就像变成了一条水里的鱼。

　　“难怪他的水性如此之好，原来此药的效力如此神奇。”陆小凤心中暗道。

　　陆小凤抓着花满楼的右手，花满楼的左手紧紧抓着小杨树的手。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们绝不能分开。

　　起初，二人紧紧跟着小杨树，怕失了方向。越向深处游去，浮力本应该越来越大，但潭深处竟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们不由自主向下，不停向下。到了后来，他们已不再需要自己使出一丁点力气，只需随波逐流，向着不知在何处的终点，慢慢靠去。

　　体内的暖意越来越甚，四肢百骸舒适无比，周围水流拂过，正如青春少女的双手，轻轻抚摸着你的脸庞，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甚至让人有些沉醉在这种舒适的境遇中，温暖，安静，不用呼吸，也不用费力，而无尽的黑暗，更是增添了一份神秘的乐趣。

　　任何人在这种奇妙的欢愉之中，都会停止思考，沉沦其中，任这暗流带着自己去任何地方，哪怕，那里是地狱。

　　但恰巧，陆小凤和花满楼都不是这样的人。

　　因为他们明白，越是让人飘飘然的舒适与欢乐，越是会给人带来不可想象的灾难与痛苦。

　　所以这正是他们最警觉的时刻。

　　陆小凤仔细听着任何一处细微的声音，用手感受水流的方向，来判断他们前进的方向。

　　他知道花满楼也正仔细留心着周围的一切。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相信的东西只有七样，其中一样就是花满楼的耳朵。

　　他也曾见过花满楼单凭手指轻轻一触，就判断出古董的真假。

　　所以他知道，虽然现在他们只能跟着小杨树，更准确的来说，是跟着水流，但花满楼已经记住了周围的一切，了解到的一定比他还要仔细，还要丰富。

　　处处留心，把别人都忽视的细节记在心里，这也是他们的习惯。

　　也许大部分的时候，这习惯看起来没什么用处，可一旦危险发生，这习惯就能帮他们在绝处逢生。

　　这正是他们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水中向下的吸力越来越大，他们下沉极快。

　　忽然间，陆小凤看到，深处出现一点光亮，起初只有一点，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一阵巨大的吸力袭来，陆小凤的头冒出水面，终于又重新呼吸到了空气，见到了光。

　　光不是阳光，却刺眼的要命。

　　水也不再是冷水，却烫得要命。

　　与刚才冰冷刺骨的潭水截然相反，热，热气直蒸的人喘不过气，陆小凤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热锅里的一条鱼，马上就可以被端上桌。

　　他立刻拉着花满楼的手跃上岸去。

　　“还是踩在地上的感觉比较踏实。”花满楼笑着道。

　　陆小凤也笑道：“一点也不错。”

　　离开了滚烫的热水，陆小凤骤然见光，却被晃得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终于可以仔细看看这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个很大的岩洞，位于地下很深处，看样子竟是天然形成的，地面上有一个水潭，正是陆小凤和花满楼刚才进来的地方，这水潭冒着热气，水面咕嘟冒着泡，显然一直在沸腾着。

　　岩洞四壁挂满了灯，灯的数量多得可怕，一盏挨着一盏，使得这个原本封闭的岩洞亮如白昼。

　　而陆小凤的右手边，有两扇门。

　　花满楼道：“这里有光？”

　　虽然知道花满楼的能耐，陆小凤仍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

　　花满楼道：“你知道这里有岸，而且能带着我准确的跃到岸上。”他笑了笑，“这说明你能看得见了。”

　　陆小凤道：“这里有光，却亮得我差点儿就看不见了。”

　　他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酸楚，离开黑暗重见光明，自然令他豁然开朗，心情舒畅。

　　可花满楼永远也无法感受到这种喜悦。

　　他知道花满楼不在意这些，二十年的黑暗，他早已习惯，而且他心中的光芒，让他活的比谁都快乐、满足。

　　也许，陆小凤比他的老朋友更在意。

　　花满楼向着水中道：“你为什么不上来？”

　　小杨树并没有和他们一起上岸，他不仅还在水里，而且躺在水面上，甚至闭上了眼睛，对这滚烫的热水竟似很享受一般，就像是躺在一张又大又软的床上。

　　小杨树没有睁开眼睛，懒懒地道：“我要睡觉，这几天我走了太多路。”

　　陆小凤道：“你在水上睡觉？”

　　小杨树冷冷道：“我为什么不能在水上睡觉？”

　　陆小凤道：“难道你不怕被淹死，或是被煮熟？”这是实话，任何人想在这水里多待一会，都一定会被煮熟的。

　　小杨树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陆小凤接着道：“你既然有让人在冷水中变热的药，难道你还有让人在热水中变冷的药？”

　　小杨树道：“没有。”

　　他翻了个身，侧躺在水面上，睁开眼睛看着二人，道：“我只有两颗药，都给了你们了。”

　　陆小凤道：“你不用吃药便可在这两潭水中自由来去？”

　　小杨树道：“你在自己家里要吃药吗？”

　　陆小凤道：“你家在水里？”

　　小杨树闭上眼睛，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陆小凤觉得身体里暖意渐去，毛孔也逐渐闭合，看来这药丸的效力时间并不很长。

　　陆小凤心想，这个孩子年岁虽小，但必定从小便进行过极其残酷，极其严格的训练，才能有这种本事。

　　他根本想不出是什么训练方法，能让一个皮肤娇嫩的小孩，既不怕冷，也不怕热，又能在水中长时间闭气。

　　更何况他的轻功和暗器功夫又如此了得。

　　陆小凤放软了语气，让自己尽量温柔，道：“这墙上的灯都是你点的？”

　　沉默良久，小杨树低低地道：“是。”

　　陆小凤问道：“为什么点这么多灯？”

　　小杨树道：“我怕黑。”

　　每一个小孩子都怕黑，对于这样的年纪来说，怕黑并不奇怪。但这个孩子能轻松地把别人的手指砍下来喂狗，竟然也怕黑，确实是让人不可思议。

　　花满楼问道：“你说要带我们见一个人，是什么人？”

　　小杨树忽然从水上跳了起来，跃到花满楼身边，睁大了眼睛道：“你要走？”

　　花满楼道：“难道我不能走？”

　　小杨树道：“你不能在这里多陪我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出现哀求的神色。

　　花满楼心中一动，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我自然愿意陪你，可现在...”

　　小杨树急道：“现在怎么？”

　　花满楼道：“现在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们去帮助，你总该知道那些人是谁。”

　　小杨树自然知道那些人是谁，是他砍断了那些人的手指，也是他给他们下了毒，让他们无法苏醒。

　　他眼里的光渐渐消失，低声道：“你要去找那个人，你不怕没了命？”

　　花满楼微笑道：“我记得就在几天前，你给我留下字条，要取走我的手指。”

　　小杨树道：“你以为我想杀你？”

　　花满楼道：“我知道你不想杀我们，你是受了那人的胁迫。”

　　小杨树忽然浑身颤抖，道：“没人胁迫我。”他用手指着右边的门，“你们推开这扇门，走进去。”

　　花满楼道：“你不和我们一起去？”

　　小杨树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去。”

　　这孩子虽然性格冷酷孤僻，行事残忍，但说出的话却全是实话，他说不能去，一定就是不能去。

　　陆小凤道：“走进这扇门，然后呢？”

　　小杨树斜睨了他一眼，道：“然后就能见到你们想见的人。”

　　陆小凤道：“他要我们做什么？”

　　小杨树淡淡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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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右边的门，是一条很长的路。

　　墙壁上也挂着灯，灯光很昏暗，再也不似刚才那般晃眼。

　　二人沿着这条长长的走廊走着。

　　陆小凤道：“花兄，你有没有觉得，那小鬼看我很不顺眼。”

　　花满楼微笑道：“你本就不讨小孩子喜欢。”

　　陆小凤低声嘟囔道：“那是自然比不上花兄，那小鬼头倒是喜欢你，恨不得粘在你身上。”

　　花满楼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也许，是因为一杯茶，和一个名字。”

　　“茶？”

　　花满楼黯然道：“一个人若一生中从没有被人在意过，送他一杯茶，一个名字，也许就是他生命中受到的全部关怀。”

　　陆小凤不再说话，心中也觉得发苦，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小杨树到底是怎样长大。

　　但陆小凤知道，那一定是人世间最极致的哀伤。

　　路走到了尽头。

　　又是一扇门。

　　陆小凤推开门，一间不大的屋子，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这人并不十分年轻，却也不是很老，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袭蓝衣干净整洁，身姿挺拔，十分风流潇洒。

　　他见二人进来，立刻满面春风，向二人长长一揖，笑道：“佳客远来，在下不胜之喜。”

　　这人举止有礼，风度翩翩，但陆小凤一见他，却惊诧万分。

　　他的嘴边竟有两撇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小胡子。

　　就像两条眉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