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逍遥》onion

8、第 8 章

　　那傅菁目光往远处一扫，口中道：“好吧，我占个先，喏，君子竹。”堤岸边上春笋正茂，聚着几簇墨绿竹子，与周遭的岸芷汀兰相映成趣。

　　君子竹乃屡见不鲜的词名，几乎没有谁会不知道下半阙，这么说分明是先礼后兵，不稀得占丁点便宜，明摆着反将了吴宣仪一军。

　　吴宣仪暗暗啐得一口，面上始终端得稳当：“傅姑娘如此谦让，那我自然要对‘美人蕉’咯。”颀长柳堤上不见芭蕉树，确实简单。

　　接下来该换她吴宣仪出题了。

　　马铃悠然清脆，河堤微斜绿叶丛生，因见那叶底坠着几篷将开未开的白色花骨朵，吴宣仪便指着说道：“夜来千里香。”这白花是市集常备香料，待到九月结出朱红小果再将之摘下，洗净晾干了便能调制入味，除此之外，还可以缝入香包随身携带，亦是屡见不鲜。

　　傅菁微微一笑，想起长在深宅大院开得格外耀眼的紫红花树，张嘴便答：“日出满堂红。”满堂红属紫薇花别称，文人骚客平素里惯写惯叫的名儿，不早不晚刚好在九月盛放，如此既文雅工整，又应了彼此不同在之巧妙，对得极为妥贴。

　　“心思挺快的嘛，再来。”吴宣仪回以一笑，催着她出下句。

　　“彼此彼此。莫急，容我想想。”傅菁摆摆手，摇头晃脑地把老学究范儿学得惟妙惟肖，好似这样就能做一把堂上的夫子，吴宣仪则是聆听受教的生员一样。心里美滋滋的，说不尽的受用。

　　而在她们身后，健壮白龙马驮着满筐翠柳一步一颠地不停晃悠，本就引人注目，俩人嗓子又似黄莺般清脆动听，加上容颜秀美，叫周遭众人俱按捺不住凑近前来，好再听听年轻姑娘们还能翻出甚么新鲜说辞。如是尾随者渐多，当中不乏有人认出了傅菁，惊喜之余，更是忍不住开始猜测，不知她旁边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值得素来骄傲的傅小公子这般如影随形。

　　少倾，那傅菁的声音再度响起，悠悠然念曰：“盛夏金芙蓉。”

　　原是过了石桥，潺潺流水旁蓄得几个深塘，塘内淤泥肥沃，星罗棋布般露出刚种好的新藕。每逢炎炎夏日，水面白花金蕊尽开，一边避暑观花一边执笔描扇吟咏新词，个中的逍遥自在仿佛近在眼前。故而此句一出，十人当中至少就有七人跟着忆起了往昔盛况，仿佛吹抚脸面的已是酷暑热风，掠过鼻尖的气息亦跟着沾染上了芙蕖幽香。

　　意境美则美矣，吴宣仪却是连连摇头：“花还未开，哪来的金芙蓉？做不得数。”

　　傅菁手指绕着几缕鬓边长发来回把玩，回头往身后高声问道：“诸位且说说看，适才可曾想起了那些个金镶玉一样的花儿？”众人受宠若惊，霎时应者颇多，一叠声地争相附和，其中亦不乏打岔的，问那傅菁何日再登台献舞云云，吵吵嚷嚷格外雀跃。

　　待到喧嚣声渐褪，傅菁这才转向吴宣仪，大咧咧鞠得一躬，两只眼睛快要眯成了一条缝：“吴姑娘不是说反过来亦可么？那你是打算把它当做眼前景来对呢，还是看做此处没有的六月花来对？”笑得明媚问得刁钻，满以为胜券在握的，笑得无比开心。

　　“行，且算你有理。”吴宣仪眼波流转，叫傅菁心神跟着又再一荡，好像酷暑真个提前到来似的，掌心不禁生出了一层薄汗。

　　前面那吴宣仪仿佛没看见似的，只将腰肢轻摆，扭转身子改为倒着走，自言自语道：“嗯，该对甚么合适？有了，初秋玉玲珑。”她说的乃御苑中的桂花，说完还扮了个鬼脸，媚中带俏、俏中藏娇，一时之间，傅菁心神不荡了，直接给丢没了!

　　“诶？我对得好不好。”吴宣仪推了闷声不吭的傅菁一把，这人怎么老爱发呆。

　　“哦!好，好得很，你继续。”傅菁连忙点头，眉眼低垂时恰好对上吴宣仪脚上的花布鞋，布鞋精巧，色泽娇嫩媚而不艳，正随步伐摆动于裙褶之下，时见时不见的，叫她刚压下去的旖旎心思瞬间又溢了出来。

　　吴宣仪不曾留意，径自朝水塘上优哉游哉慢游戏耍的鸳鸯略略抬起下巴，轻声念道：“并蒂莲满鸳鸯池。”

　　应景得很。

　　傅菁一张脸登时红得彻底，此句她听得懂，只摸不准吴宣仪是否还掺杂有别样心思，于是又忍不住地偷偷拿眼去瞄。结果吴宣仪早已背身转回，步履轻盈身姿曼妙，施施然旖旎前行，仿似踏在云端一般毫不费力，待到回首嫣然一笑，纵是大好春光亦比了下去，惹得随行众人纷纷赞叹不已。

　　“这就说不上了？”吴宣仪三两步走至傅菁跟前，珠钗频摇脸儿微晃，眉宇间尽是得色、言语中满是调笑。

　　傅菁千好万好，偏是受不得激，话到嘴边却生生犯了踌躇，不对既为输，对了则暧昧横生，瞧吴宣仪那无辜烂漫的模样，着实叫人为难。

　　这么一犹豫，跟后面瞧热闹的就不乐意了，试问谁不想看才子佳人你来我往巧笑倩兮的绝美风光，当即有人高声嚷道：“小公子再不说，小娘子该着急啦!”笑声未落哄闹再起，立即又冒出个打气的：“小郎君莫发怵，只管对便是!”

　　傅菁但觉背脊发烫，热浪一波接一波在往上涌，往常与杨超越走在一起时，即便时不时会有人偷偷跟着观望，也不似现在这般张扬，遂恶狠狠瞪向多管闲事的众人：“去!统统边儿去!”她眉眼锋利，这一发狠直把众人唬得一颤，刚跨出去的脚不约而同就又给缩了回来。

　　如是这般，虎了吧唧地抖够了威风，傅菁才忿忿转身，结果一对上吴宣仪，刚才那股子气势没来由地就低了下去，带得语调绵软不已：“呃，连理枝藏比翼园。”杨府所聘不乏文学大拿，她陪杨超越念书时日不短，又怎会对不上？也就因为所用字句太过温吞暧昧，面子有些挂不住罢了。

　　直面如厮情景，吴宣仪业已回神，一心想要戏弄傅菁不成，反倒弄巧成拙让对方占了便宜，心中不由好生气恼，奈何又不好发作，便也跟着横了远处众人一眼，分外嫌弃他们无事起哄呱噪不停的劲儿。

　　要说傅菁的横眉竖目能唬人不假，换做吴宣仪却不然，这一眼莫说别个，即便傅菁，亦被其不经意所流露出来的甜美给腻得酥了，甚么才思敏捷甚么满腹经纶统统都不好使，就这么盯着吴宣仪发愣，呆呆念出下一题道：“呃，观、观音柳。”这与君子竹美人蕉一样是个耳熟能详的，一点都不新奇。

　　“诶？罗汉松!” 才刚雅得几句，怎地兜兜转转给绕了回去？

　　吴宣仪鼓起腮帮子，很是不满：“傅姑娘莫非还想吃斋念佛不成？”这人该不是斗出憨劲来了吧。

　　见傅菁浑浑噩噩的仍旧不知所以，吴宣仪脾气蹭蹭往上直冒，越发地不肯善罢甘休，于是沿渠水奔流方向放眼展望。输赢暂且另当别论，先把话题重新续上再说，千万莫要让这呆子给生生扫了兴致。

　　也是巧了，大渠对面恰好有间残寺，无门无院的，内里供奉的半截佛像早已看不出原本样貌，只唐人信佛蔚然成风，叫殿里殿外依旧香火不断，那寺后并排种着几株大树，枝叶葱茏红豆点点，长势分外喜人。

　　不是相思树是甚么？

　　吴宣仪略加思索就有了：“碧水横波相思子。”话刚说完又甚觉不妥，眼前这傅菁魂儿早不知丢到了何方，怕不是要说出甚么胡话来，后面还跟着长长一串尾巴呢，可不得闹笑话么!

　　果然，傅菁想也不想，两眼一抬只管做答：“沧海桑田合……”后面“合欢花”三个字未及念完，嘴巴已被跑过来的吴宣仪一把捂实，然后就见那吴宣仪满脸通红，娇声斥道：“不许说!咱不斗了!”

　　清醒的斗不过迷糊的，傅菁说话不过脑，那几个字份属花名不假，可又怎能遭得住旁人的乱想胡猜？她情急之下步子已乱，直撞得傅菁一个跙趔，打翻了藤筐不说，柳条儿立时跟着落得满地都是。

　　傅菁把人扶稳，赶忙改口道：“沧海桑田青棠花。”头顶束发葛巾被柳条顺势划掉，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披散落下，整个人英气不减反增，愈发的飒爽飘逸，美得赏心悦目。

　　众人忍不住又再跟着发出哄笑声来。

　　傅菁听得好生烦躁，强行收起窘迫心思，冲三三两两坠在后头瞧热闹斥道：“大过节的，你们不回家跟着我们做甚？”

　　众人笑得畅快，应得数声过后哄一下全散了。

　　赶走闲杂人等，傅菁才想起把吴宣仪放开，讷讷道：“这，我，我输了。”青棠与合欢皆指代绒花树，前者文雅后者通俗，她弃合欢而用青棠，确实对不上那相思二字，由此输却一筹。

　　“也不算是……”吴宣仪小声道，若非自己打岔，傅菁的对仗其实颇为工整，此人看着倨傲不恭，倒并非不学无术之辈。

　　傅菁生怕她不高兴，赶紧弯腰抓起一把嫩柳递过去：“不如我们再来个武斗，吴姑娘也选上一条如何？”说着悄悄用指甲往自己那根掐了一下，欲断未断地虚捏在手中，单等她来斗。

　　吴宣仪抿了抿唇，自己着实急了点，傅菁这样顺坡下驴的，不接不太好，由是就选了一根，两相交叉互扯，自然是赢得轻松。她瞥了瞥傅菁略带草汁的指甲，情知这人有意相让，于是不再推脱：“多谢妹妹抬爱，姐姐我就却之不恭了。”

　　懂得谦让的傅菁还蛮不错的。

　　傅菁一怔，撇起嘴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叫上了啊……”由于站得甚近，此刻满鼻皆是吴宣仪身上苏合香的味道，闻得她通体舒泰。

　　“可不许反悔!”吴宣仪抬手按上她脑门，使了劲。

　　傅菁的眉毛眼睛鼻子登时皱做一处，疼!

　　“怎的了？”吴宣仪这才发现她额角乌青一片，却哪还记得是她磕头磕的，还以为是被自己撞的，情真意切下又再跨前半步，朱唇轻启呵气如兰，那丝与苏合香不同的爽利味道立时跟着变得明显起来。

　　要知丁香味爽，噙之生津煞痰口秽尽除，颇受世人所喜爱，眼前吴宣仪站得极近，一开口，顿时就叫旖旎扑面阵阵清凉，愈发撩得那傅菁浑身上下轻飘飘的，痴浑劲儿复被狠狠勾起，双眼眨也不眨，盯着她檀口笑嘻嘻道：“好姐姐，你嘴里含的何种丁香？也赏我尝尝？”

　　吴宣仪诶哟一声：“这有甚么好讨的没个正形!”

　　才刚夸过这人来着，白夸了。

　　正是：

　　陌上玉碟舞蹁跹，桥下鸳鸯交颈眠。

　　剪新柳、斗百草，却还笑把伊人问，戏讨丁香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