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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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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傅游桓愈看愈觉得不同寻常,这冲宝贝女儿来的恩泽未免太过隆重,也不知当中会否另藏玄机。故而千恩万谢过后又亲自将礼官送往门外,好找机会再探一探口风。
那厢边,吴宣仪已自顾自地背起双手,凑到傅菁跟前,问得一派天真:“傅姑娘,寒食在即,你家柳条儿剪没剪?寒燕儿蒸没蒸?”众人见这宫里来的贵客单单缠住傅菁一个,皇后口谕又说得那样明显,于是在傅家长女眼神示意下告了礼,就也都纷纷退了出去。
见吴宣仪不提磕头的糗事,那傅菁心里一松,眨巴眨巴眼睛如实作答道:“柳条儿还未采,寒燕儿还在蒸的。”四月柳枝正抽条,极细极柔,穿起白面做的各色花馍悬于梁上,追思故人之余尚可赏玩果腹,是最为寻常又不可或缺的应节小吃之一。
“那么傅姑娘打算往何处摘柳?霸陵桥么?”
吴宣仪笑得开心,脸蛋儿堪比芙蓉媚。眼前的傅菁气势全无,且不说刚才那番夸张动静,时下这呆呆的模样儿看着就分外有趣。
“东出通化门,龙首渠上杨柳多的是,犯不着跑那么远。”
灞桥最易伤别离,才刚见面,离甚么离!
傅菁抽起鼻子使劲吸气,吴宣仪所用熏香已换,不再是艾香,细品其味,与松脂相似又比松脂更为淡雅,当属苏合香无疑,似乎还与市面上卖的略有不同,许是加了甚么独门秘方在内的。只这样一来,与她经常带在身上的松丸可就十分类同了,也不知这吴宣仪是有意还是无意……
而这时,没套着话的傅游桓已经皱着双眉折返进屋,见两人站着不动,不禁又多看了几眼,如是再走得几步,总算想起在哪听说过吴宣仪的名字了,结合那则飘忽不定的传闻再细细一想,心情不由得跟着开始往下沉。他面上丝毫不露异样,竟连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拧身转入到后堂中去。说到底,内里还有许多杂事等着他这位家主前去安排的。
自然,厅中二人皆未瞧见他无声前来又无声退走,吴宣仪这时正对着傅菁盈盈点头:“好啊,咱便去往龙首渠。”穿堂风吹入,幽香飘荡萦绕,愈发叫傅菁失了往日的伶牙俐齿,唯有偷偷捏紧衣角,摆出主人家的谱,说得文绉绉的:“吴姑娘乃送福贵客,世上哪有让贵客操劳的理,还请上座奉茶,聊表谢意。”分心之下,关于熏香的些许探究就被撂到了一旁。
眼看傅菁说得生硬,吴宣仪暗自好笑,也不戳破,口中道:“武皇后的差事我可不敢耽误,傅姑娘再这般客气,今日怕是连寒燕儿都穿不上的。”说罢稍事停顿,从怀中取出捂得许久的白玉镯子递将过去:“先前承蒙相助,说过要谢你的,傅姑娘千万别嫌弃。”心诚所至,在意不在礼,傅菁视钱财如无物,再稀罕金贵的玩意在她眼中恐怕都没啥区别,哪能与自己养了数年的镯子相比?
傅菁颇有些受宠若惊,赶忙接过捧定细看,虽非上乘,这玉镯却水润光滑养得甚为通透,握手里还能感受到些许残留体温,暖洋洋的简直熨贴到心底去了。她心中甚喜,赶紧用丝帕仔细裹好,跟着拿出早早备下的玳瑁簪递回给吴宣仪:“前儿个害你摔了簪子,喏,还你。”此乃薛家叔伯在战场上缴获所得,镶有上等的月氏玛瑙,寻常并不多见。
显然,她也一直都惦记着上次那回事,没忘。
吴宣仪双颊一热,刚见面就这样互换东西,是不是过于亲密了?
眼看那傅菁已将包好的玉镯放入囊中,若再不受,便是要拂了主人家的意,万一再勾起傅菁的倔脾气,岂非麻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吴宣仪撇开那点不自在,捏起玳瑁簪斜斜插至发髻上,腼腆问道:“可好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吴宣仪问得自然,傅菁便答得自然:“嗯,好看的。”她素来吃软不吃硬,别个敬得三分总要回上七分,时下已忍不住盘算开来,想着该多拿些稀罕玩意送给人家挑才对。
如此这般,先前有过的不愉快慢慢地就淡了。
吴宣仪见她夸完过后也没个下文,只一味盯着自己看,面上不禁一窘,用力跺了跺脚,催促她道:“傅姑娘,咱还剪不剪柳了?”再看下去,柳条都要被摘完了。
傅菁哦得一声,赶忙咳嗽两声掩盖尴尬,领着吴宣仪往后堂走去。
依傅菁本意,既是要做采摘的粗活,能换身轻便男装最好,结果进了屋,衣裳都捧手上了,吴宣仪只不肯接,说甚么摘柳一人足矣。
“真不用?”傅菁不死心,还在劝。
“不用。”吴宣仪眼儿一横,哪有赶着趟儿叫别人穿自个衣裳的?这傅菁是不知害臊还是装不懂?
傅菁哪里能够猜得到她会想这些,见她不肯便唯有作罢,又因吴宣仪穿了袭淡粉长裙,便给自己挑了件赭色缺胯衫,再配以丝葛皂巾、鹿皮腰带,待到捏着根银马鞭重新跨将出来时,里里外外已然换了个遍。常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衫,搁这傅菁身上竟似反过来一般,明明简约至极的装束,偏是能穿出别样风流,非但举手投足间洋溢着说不尽的逍遥洒脱,一颦一笑中还藏着道不完的明艳爽朗,真真好个丰姿绰约的女公子!
“傅姑娘好俊。”
吴宣仪不吝夸赞,同时学着傅菁先前那样,瞄着她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反复细看。适才那些便宜,可不能白丢了。
虽说常被人夸,然则这么当着面儿的却不多,傅菁顿时感到不好意思了,甩起马鞭三两步抢出门外:“走,去牵马。”
高束长发完全遮不住底下的圆润耳廓,弯弯的,跟蒸熟虾米没啥两样。
如是,吴宣仪只愈发笑得张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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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骑马不?”
穿过厅堂走进后院,傅菁指着马厩问,脸上仍旧在发着烫。
吴宣仪摇头,她不擅骑马,唯独爱看打马球。
傅菁闷闷嗯了一声,然后走进马厩牵出自己那匹白龙马,扎稳马步双掌交叉叠住,示意她道:“喏,你踩稳,我托你上马。”说着直直看向吴宣仪,不算出彩的宫装穿在吴宣仪身上,似乎比上次又添了几分柔美,怪哉。
那吴宣仪并不搭话,还是摇头,今日这件双层绢裙缂丝轻柔裙摆微收,着实不宜大开大阖的。傅菁看得两眼,很快就明白过来,赶紧跑去退室拖出张踩凳码好,结果吴宣仪站上去后又不动了,要怪就怪白龙马过于健壮,即使添得踩凳,也还是无法顺利坐上去。
换做往日,傅菁断无此等耐心迁就再三,时下非但不曾生厌,反倒还依着吴宣仪意思,自己先行跨上马背,随后再弯下腰,托稳吴宣仪后背一发力,直将人整个儿给带将上去。开始不觉有异,待吴宣仪坐稳当了、几无缝隙地贴到了一处,这傅菁才猛然回神,刹那间,好似成群蜜蜂自耳旁飞过,到处是嗡嗡乱响,叫她下意识地就要往后仰。怀里那吴宣仪非但浑然不觉,还要像初遇时一样,伸出根细长手指,轻轻往她脸上一戳,调侃着道:“傅小公子气血真好,脸好红呐。”
傅菁一惊,仿佛戳上来的是根烧火棍,霎时身形大晃,险些没掉到地上。这么一颠簸,白龙马就跟着四蹄交错,开始在原地转圈,把吴宣仪带得一个劲往后倒,频频撞进那傅菁怀里。傅菁窘迫更甚,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脑中更记着荡秋千那茬,生怕又被斥作了登徒浪子。
“快把马牵住!”吴宣仪抓上傅菁手臂挠了一下,结果傅菁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是呆着不动。
她吴宣仪是刺猬么,还扎手不成?
吴宣仪暗暗斥得一句,随后略略定神,双手攀住傅菁胳膊努力坐稳,扫过去的眼神娇羞里还藏着丝丝狡黠,问得似嗔似怪:“莫非傅小公子平日待别家小娘子也这般‘好’?”护是护住了,可这么晃个不停地颠得厉害,存心闹着玩儿呢!
左思右想的傅菁一时没听出这是反话,只答得认真:“那倒没有,我才舍不得让别人骑我的白龙马。” 岂止是骑马,就连牵马执鞭,也属有生以来头一遭,怪生疏的。
这么一说完,傅菁总算想起来要收紧缰绳了,稳住马儿过后又着急忙慌地跳下马背,脖子红了老大一片。
吴宣仪还是那么软,还……
好香……
隐隐约约,背后好似还响起了吴宣仪的克制笑声,叫那傅菁身子跟着一滞,不由得恼羞成怒:“你且坐好,摔坏了我可不管!”自己不就下马时动作大了点么,有甚么好笑的!
“那就劳烦傅姑娘带路吧,咱要往哪边走?”吴宣仪抓住马鬃问,等了片刻不见那傅菁再有反应,干脆将帕子揉成一团扔到她身上:“诶,怎的不理人了?”说不上为甚么,今儿个就是喜欢逗弄傅菁,并且乐此不疲。
傅菁没辙,接住帕子拽在手里,牵过辔头将吴宣仪连人带马领出门外,口中哼道:“出坊门左拐出通化门,门外即为龙首渠,不远。”说着就把帕子随手递了回去,倒没想过吴宣仪拿着以后会不会再扔第二次的。
吴宣仪同样想不到傅菁会这么“听话”,捏住帕子过后,依旧是问得促狭:“哟,傅小公子平素对着别个也这般体贴么?”有马不骑,非要用走的,这人不仅轴得可以,还楞得过份,先前那股嘚瑟劲儿都藏哪去了?
笑过之余眼前又飘过刚才马背上的一幕,这人身上也软软的……好暖。
想得一会,忽地忍不住叹起气来,进门伊始,那傅游桓除了宣旨时露过一面,随后就再也没见着,说他怕事胆小吧,看着却是不像。能这么快寻着对策,掂了个看似鲁莽实则最有效的“避”字诀,要么过于愚钝,要么精明内敛,这傅家家主,究竟属于哪一种?
吴宣仪越想越闷,于是把目光从傅菁身上移开,继而转到市坊之间。每次出来总会感慨不已,想那宫苑再怎样奢华,都不比外头的喧嚣来得更有烟火气,这种平凡质朴仿佛沾染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尽情涤荡身心,让人归于平静。
她这一沉默,傅菁也察觉到了异样,本不愿搭腔的,转念一想,莫非还能被吴宣仪那来头给震住不成?如是脾气上涌,登时就不虚了,还故意把称呼叫得亲热两分:“宣仪姑娘好像很在意我对别人好不好,这又是为何呀?”都提两回了,她傅菁又不傻。
吴宣仪回神,赶紧啐道:“说甚么呢,还真以为自己是公子哥儿,尽讨小娘子欢心么!”怎就忘了,这人还有厚脸皮的一面?
不听由自可,傅菁脸色跟着一沉,捏住马鞭的手不自觉就用了力,指节隐隐泛了白。
吴宣仪见状暗道不妙,还以为不小心捅到了她痛处,眼看要犯起冲来。结果白白紧张半晌,那傅菁始终是默不作声,等到快走出十字横街了,才讷讷道:“家里不常来小娘子,我不懂甚么体贴,更不懂甚么讨欢心。”微如蚊吟,若非在下风处,几乎要听不见了去。
吴宣仪先是一笑,觉得这人实话实说的样子怪傻的,跟着心头猛然一颤,这岂非是在说,对自己的好乃独有一份?
如是一想,脸上唰地一声烧得厉害,热辣辣的格外滚烫。
而前面那傅菁只顾闷头直走,看不出在想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