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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第 1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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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菁和吴宣仪并肩站做一处,双手皆悄悄握紧了拳,最后还是傅菁开口回话道:“我族叔傅游艺颇有做官之心,只是与阿爹所持之道不尽相同,或许……或许他较为适合。”这位族叔为人行事断然上不得台面,武皇后若用这种人去做事,必然要更上不得台,然则个中的是是非非与晦涩阴暗,就不是她们能去窥探的了。
“是个人选,不错。”武皇后着人取来两盏琉璃杯,斟上鲜香的异域葡萄酒递给傅菁和吴宣仪:“傅游桓固然可惜,叫我最不舍的其实还是你们俩。尽心侍奉佛祖,替我等女子继续去争一争脸面,留在长安不好么?我还能时时照拂你们。”此番截道,截住骨子里始终不认同女子掌权的傅游桓尚在其次,若让俩个对收拢民心大有裨益的小娘子走了,才是真的可惜。
一开始,身为皇后的她并未把傅菁和吴宣仪太放在心上,佛骨舍利一案后才有了不同的看法,她还亲自召见过黑齿常之,让他将俩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详细回禀。果不其然,两个小娘子并未叫她失望,有情有义不假,该狠时也能狠得下心肠,更做得了事,叫她起了爱才之心,否则何来后头的诸多褒奖、以及面上对荣国夫人府内俩人冲撞太子的种种不闻不问?
眼看琉璃杯递至跟前,傅菁只不敢接,很想诓那武皇后,说自己和吴宣仪乃是替爹亲送行,返汲县祭祖后便将折返长安,奈何这谎太过明显,她们是绝对不会再回来的,偏偏唐境符籍管控甚严,若咬牙逃籍,恐怕是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与吴宣仪往后定将惶惶不可终日了去,既要担心不知哪天会被差役抓回,更害怕武皇后可能会射出的暗箭,由此拖累整个傅氏一族。而像紫宁儿那样逃出唐境亦不可行,言语不通、五谷不分的她们可活不下去……
由是越想越是沮丧,本以为和杨超越定亲,入杨府后足不出户,再过三年五载世人渐渐就会忘了她傅菁这么个小娘子,试问谁会一直惦记着躲在杨府深宅大院里足不出户的准媳妇?届时是弄个病重身亡,还是悔婚退婚甚么的,均由得杨府自行安排,足以叫她此刻的悄然离去变得神不知鬼不觉……
可惜却撞上专程等在这里的武皇后,心思被一眼看穿。
记得吴宣仪提到过,在宫中,武皇后身边一直聚着不少学识渊博兼且眼光独到的内侍女官,她们当中既有王侯夫人,也有寒门贱籍,亦不乏道姑比丘,除却出谋划策,更能穿梭于外朝替皇后奔走做事,很是得力。武皇后要留下她傅菁和吴宣仪,想必是要把她们归入到这些人里面吧,如此,和爹亲傅游桓一起好不容易把握契机连消带打凿出的路便就跟着废了。
“傅菁只想侍奉爹亲终老,以全孝道,其他不做多想。”傅菁匍匐跪拜,婉拒武皇后可能的邀约。
诚然,荣国夫人府上之种种乃事发突然,顶撞太子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然则死里逃生过后再回想,闹翻未必完全没有好处,至少傅游桓递交辞呈时,依附太子的公卿朝臣都不曾阻挠,天子又气在头上,即便武皇后不想放弃傅游桓这枚棋子,他们亦不好表现得太明显,让傅家在缝隙里找到了抽身的机会。
良机难再,稍纵即逝。
武皇后微微一笑,暗道这傅菁好生伶俐,自己尚未开口便猜出了下文,继而利落斩断那一点念想,确是个顶聪明的人。如此稍稍顿了顿,换了另外一件事来说:“你们倒无需忌惮太子,也不用怕他记仇,我儿娶杨家妇,并非要娶一个无可挑剔的小娘子,而是要拉拢弘农杨氏,拿到那些威望和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人脉为天家所用,宛娘的事压下去便就算了。”说得毫不避忌,说完示意二人起身,不必再跪,随后更将酒杯塞进二人手里:“超越也足够聪明,知我儿不能伤他,所以扬言娶你,保得你一家无恙。我这儿子呐,哪怕做了几年太子,也还是不够狠,既然他大发善心,我这做娘的也得帮衬着不是?”若非杨超越扬言要娶傅菁,被大雨吹至倾塌的排房里,多半还会添上两具尸体。
傅菁吴和宣仪手上皆是一晃,暗红酒液在杯肚上甩出半抹漂亮弧线,再慢悠悠地往下淌,琉璃晶莹,红汁妖娆,晃得俩人心神不宁。
既然武皇后说帮衬,那便是真有帮衬了,难怪此后数月风平浪静,也难怪柳娘子那夜能够安然无恙,随后在柳家祠和长安城之间数度来回也不被发现……所以,武皇后其实在说,人并非不能杀,只是她愿不愿意杀而已,傅菁和吴宣仪还须知恩图报为好。
见二人捏紧酒杯连大气都不敢出,武皇后妩媚一笑,点着二人鼻尖道:“这世道忒不公平,男人三妻四妾,却要女人守三从四德,认为女人一件大事都做不成,我就很不服气,偏要争上一争,你们好不容易挣得个万众敬仰的佛名,难道真的说弃就弃,一点都不遗憾?”她想要傅宣二人真心实意地臣服于自己,故而使完下马威过后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极具耐心。
遗憾么?
受万民瞩目、纳无数赞叹美声,并与信众剖心相待,刚刚开始在佛法便利下尝到甜头,就这么戛然而止,如被风吹起的花瓣,尚未来得及欣赏天高地广的壮美,转眼已坠落尘埃隐于无名,不遗憾么?
可从一开始,傅菁和吴宣仪就不是奔着虚名去的,而是为了傅家在朝堂上更有底气,周旋之际更有胜算。如今也可以说是不负初衷了,保得她们父女全身而退,如果不是被武皇后半路截住的话……
傅菁昂首将葡萄美酒一口饮尽,旋即双手一拱,依着爹亲傅游桓适才给过的忠告,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武后,我与宣仪情投意合,这个秘密在长安城捂不了多久,捅破后必定为世人所诟病,岂能因此而拖累皇后您?我虽自负清高,却始终做不到泥尘不染,面对俗名权力亦容易受其蒙蔽,为顾家人甚或保全自己性命更会不择手段,难保日后不生异心,我真的很害怕……害怕生了异心而不自知。傅菁一人死不足惜,却万万不能连累傅家,更不能因此而让武后担上识人不明、忠奸不辨的恶名。我乃俗人一个,实在谈不上甚么佛缘佛性,先前之所以去挣那佛名,不外乎求条退路而已,结果……我连自保都如此困难,倘若就这么不自量力地跟了武后回宫,往后行事难免要唯唯诺诺瞻前顾后,到头来,不同样是不得好死么?”
一万次的虚与委蛇都比不上一次真心交谈来得直接,不中听,却能切中要害。傅菁在告诉武皇后,她既承不起任何人给予的野心勃勃,也压不住偶尔涌起的歹毒恶念,若在长安城里浸淫得再久一些、面临的诱惑再大一些,真不知会变成怎样,更不知会被反噬到何等不堪田地。她能做的唯有从源头上避开而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傅菁所说句句属实,宣仪所虑亦一般无二,望武后三思。”吴宣仪跟着说道,很是坚定。
她心中也有不舍,偶尔想起风光无两之际世人的热切追捧同样会忍不住偷笑,但初心从未有过动摇,她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甚么。盛名就如同钱银等身外物一样,该用的时候得用,该舍的时候得舍,不能有一丝犹豫,唯有如此,才能换回安身立命的可能。
“说到底,无非不信我罢了。”武皇后叹道,两个小娘子并肩而立,和当初蓬莱山上头一遭对峙时的模样何其相像?这些少女长大了,心思变得深沉了,不再是不堪一击。
如是叹着想着,又于袖管中抽出一张带有陈旧水浸的麻纸放到食案上面,那纸是质地柔韧的蜀都麻纸,内里字迹似是而非,斗大的四方印鉴因时日太久,已然无水自现,正是傅菁和吴宣仪先前见过的獬豸海螺图印。此乃密信,秘密伪造的诓傅菁入局的密信!正是它,当初不由分说就深深扎进二人心窝内里,成为至今也还拔不出来的一根刺,同时也是悬在傅家头上的一把铡刀。
武皇后终于要撕破脸面,使强硬手段逼迫傅家就范了么?然后让傅游桓留在京城,等待一纸官复原职的敕令,同时让她吴宣仪和傅菁继续待在长安内外的大小寺院里,继续傍着佛法的耀眼光辉去“争上一争”,一并为其所用?
窒息般的压抑感蜂拥而至,搅得吴宣仪脑袋嗡嗡作响。
冥冥自有天定,一切仿佛轮回。
当初蓬莱山上跌落深渊摔得体无完肤,好不容易颤巍巍爬起,与傅菁在痛彻心扉的磕磕碰碰中费力修补,才有了后来的冰释前嫌,结果却被佛骨舍利一案的诡谲以及西行的血腥洗礼狠狠打断,待到死里逃生狼狈异常地返回长安,安生下来后太平日子才过了得多久?就又被曲江夜宴的虚伪拎着狠狠洗刷一番,钝痛灼心,不愠不火地慢慢煎熬,直至迎来荣国夫人府上指鹿为马黑白颠倒的龌蹉痛击……
所有苦难她们都咬紧牙关拼命蹚过,本以为能够远离深渊,所以哪怕早已精疲力竭遍体鳞伤,亦坚信曙光就在前方,触手可及,然而,这么一封轻飘飘的密信,瞬间就把那丝亮光给压了下去,它清晰无比地在俩人跟前摇晃,彰显出一个可怕的事实:深渊还在,就在脚下。
兜兜转转,不过是再次回到当初,何其可怕!